文学史能否“活”起来?

首页 > 教育新闻 > 新闻阅读存档/2020-09-30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好看的中国文学史》插图

    同样是以语言文字为表达工具,文学创作注重以生动的语言形象化地表现社会生活,而文学史则主要以思辨的语言抽象地叙说文学发展演变历程。这似乎约定俗成,也仿佛天经地义,因为文学创作追求鲜活逼真地描写社会生活,而文学史是对既往文学创作及文学现象的梳理和述评。如果说,前者更加青睐感性具象的描写,那么,后者则更多钟情抽象理性的分析。上大学时,我曾将图书馆里十多种《中国文学史》找来翻阅,在饕餮知识盛宴的同时,对书中疑点和难点提出过种种问题,却从没有想到过文学史的写法会有别的途径和方式。

    触动我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初。当时一家出版社约我主编一套面向青少年读者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粹丛书”。在执笔撰写《中国文学精粹》一本的过程中,为适应青少年阅读,尽量使文笔生动有趣一些,不得不在多种古籍资料中搜寻一位位大作家的生平故事,以及他们创作经典作品的佳话趣闻。这一“搜寻”让我意外发现,各种典籍对不少大作家的记载,不仅内容远比原先预料的详备丰富,而且写法也比预先想象的活泼有味。拿《史记》来说,司马迁介绍每个大作家和大思想家,如孔子、庄子、屈原、司马相如等,都以“列传”(孔子以“世家”)的形式,相当出色地写出他们的生平事迹和著述成就,使这些大家的形象较为鲜活地耸立于我们眼前。再如《世说新语》,它对“竹林七贤”等晋代文人的言谈举止和轶事趣闻,颇多传神刻画和记叙,异常精彩地反映了当时文人士大夫的思想和生活情状。其他各个朝代的大量笔记杂录、野史逸闻,以及诗话词话等,也以相当丰赡的史料,对历代作家的人生旅程和创作佳话多有记载和描绘。

    遗憾的是,我们的文学史编撰多年来基本恪守学术史著述的模式,对这类史料似乎不甚重视,写到每个大作家时,几乎总是像填写“干部简历表”一样,姓名、生卒、籍贯、履历等,接着就是一段接一段的作品分析。为什么我们的文学史不能有多种写法,尤其是继承《史记》所开创的史传结合的传统,既介绍作家之“文”,又描绘作家之“人”,使作家的人生风貌和他的杰出作品互证互释、彼此阐发、相映生辉呢?朱光潜先生曾称赞小泉八云(原名为Lafcadio Hearn,拉夫卡迪奥·海恩)在日本东京大学讲授西方文学的讲稿《文学导解》,把一位位西方文学大家及其作品讲“活”了(《朱光潜全集》第3卷第453—467页)。为什么我们不能吸收其长处,把中国文学史写得更加饶有兴味呢?

    于是,我想到用“演义”的形式来写文学史。演义是中国特有的一种写作样式,它由宋元之际的讲史话本发展而来,一般以章回体的方式,标明回目,分章叙事,多用来讲述历史故事,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也有应用于其他领域,比如章回体新闻等。演义体的写法比较自由,可以叙述情节,描绘人物,也可以援引例证,插话评论。这一特点,正符合生动活泼地写作文学史的要求,即:不仅勾勒中国文学的演进历程,而且描绘一位位大作家的人生风貌;不仅赏析那一篇篇脍炙人口的经典杰作,而且写出它们在创作或流传中的佳话趣闻。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大作家写出一部部杰出的文学作品,固然具有极高的思想意义和审美价值,但他们在人生旅途上,如何对待事业功名、家庭爱情,如何处理悲欢离合、成功挫折,以至生死存亡等一系列问题,同样能给人许多思想启迪和人生教益。大作家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敏于感悟和传达世道人心的智者,不仅他们创作的名篇佳作值得细读玩赏,他们跌宕起伏的人生,往往也是一部精彩的著作,同样值得品味体会。

    人生与作品本来紧密关联。一个作家之所以显示这种或那种创作特色及风格,与他的性格气质和人生遭际等,无不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作家笔下出现这样或那样的人物、场景及情感,与他的人生经历和具体生活环境等,多半也摆脱不了盘根错节的瓜葛。曹操写出千古名篇《观沧海》,是他大败袁绍残部,登临渤海之滨碣石山,眺望浩渺无垠大海的情感抒发。李白写出脍炙人口的《早发白帝城》,是他流放夜郎途中遇到大赦,从奉节乘船沿长江顺流而下喜悦之情的酣畅表达。一部文学史,如果只是将各个朝代文学发展的实绩甲乙丙丁地推送给读者,而忽略对作家人生重要节点的描述,忽略对经典作品创作动因的捕捉,就难以让人真切感受到作家创作过程的丰富多彩,以及他们创作个性形成变化的内在缘由。

    基于这些想法,就有了我学术著述以外的一本“闲书”——《中国文学史演义》。它从远古神话起笔,经诗经、楚辞、汉赋、魏晋诗文,到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叙说中国文学史数千年演变历程,力求线索清楚、详略得当;对各个朝代的杰出作家、经典作品和重大文学事件,尽量描述准确,阐释精到。它并不着意对中国文学史上疑点难点进行梳理和研究,我不是文学史专家,也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它只是中国文学史的一种通俗读本,只是用章回体或者说演义体的形式,把我心目中的中国文学史壮阔图景,尽量明晰生动地勾勒并呈现出来。书中我想避免两点:一是枯燥无味,晦涩难懂之弊;二是戏说历史,胡编乱造之短。

    写作的过程,语言小舟在烟波浩渺、浪花飞溅的文学史激流里穿行,我常常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超越具体时空的状态中,似乎同时代表此刻的今人与从前的古人。孔孟热心济世的呐喊、老庄虚静无为的逍遥,李白奇伟瑰丽的想象、杜甫沉郁顿挫的深挚,白居易的多情善感、苏东坡的天纵才华……他们仿佛一尊尊千姿百态、能量无穷的巨人塑像,矗立于逶迤而来的文学史长河之中,与我们喃喃私语,向我们诉说创作伟大作品的奥秘。我在他们面前顶礼膜拜,透过玄妙如天籁的文字密码,探寻一篇篇千古绝唱的音符与旋律。我尝试把散乱、冰冷的文字之牌,抓到手里重新调配组合,以故事佳话为纽带串联名家名作、以简练明快和畅达好读的语言为呈现方式,激发读者在脑海里展开飞翔的翅膀,将文本还原成一个个具象世界,真切领略大作家的才情气概和人生风采。

    文学史不仅是文学的历史编年和知识汇聚,同时也饱含审美熏陶和人格塑造的功能。高尔基曾深刻地将文学解读为“人学”,其原因就在于,文学杰作除了以优美的语言反映纷繁复杂的人生世象外,无不内蕴明亮健康的价值观和追求公平公正的道义感,给人以善良人性和高尚情怀的心灵滋养。因此,追踪我国历史上诸多历经坎坷仍跋涉向前大作家的创作足迹,在扫描探视他们如何锤炼出栩栩如生的人物、跌宕起伏的情节、悠远深邃的意境、口口相传的警句时,更要发掘他们赋予艺术形象显在或潜藏的深厚蕴意,揭示其中对博大胸襟、坚韧意志、高风亮节、超凡智慧等的赞美,以传扬伟大的民族精神和高尚的人格情操。

    以章回体的形式“演义”中国文学史,如何做到学术的严谨性与演义的生动性兼顾并良性互动,是无法回避的难题。本书所叙述的文学家以及他们的趣事逸闻,采取“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原则,即在严格尊重史实、保持人物和事件真实的前提下,允许在细节、环境、气氛、对话上有某种程度的点染和充实,史料极端缺乏之处,采用一些传说故事加以弥补。不过,这些充实和弥补,却绝非凭空臆造,而都是以一定史料为依据的。这些史料,有的见于正史、类书、诗文集,有的见于诗话、词话、野史、杂记,均有案可稽。每一章回的末尾,都有注释交代参考资料,以示持之有故,信而有征。当然,一些史料的真伪及可信程度,历史上和当今学界有不同看法,笔者所以不避争议选取采用,主要在于其内容与某一作家作品的总体精神相契合,有助于刻画作家形象和把握作品蕴意。我期望本书在注意演义的生动性和趣味性的同时,又把握住学术的准确性和科学性。

    《中国文学史演义》1994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首版,到1996年已3次印刷;后安徽教育出版社于2004年推出32开普通本和16开珍藏本两种版本并多次重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也出过一个版本,还有一些令人讨厌却无奈的盗版。在海峡对岸,台湾正中书局1996年推出中文繁体字首版,相继有一卷本、三卷本、豪华本等不同形式刊本,2002年起被选为台湾高中“国文课”(即我们的语文课)的最佳辅助教材,迄今再版重印已50多次。

    此次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刊行的《好看的中国文学史》,乃《中国文学史演义》的最新修订本。出版社帮助改定此书名,我想并非说书写得好,自知这本早年的拙著有诸多缺陷和不足;其所谓“好看”,只是指通俗易懂、易读易看之意。在此意义上,现书名也算一种切题的表述,何况老酒换个新瓶来装,多少总能给人一些新鲜感呢。

    作者小档案

    钱念孙,1953年出生于安徽省芜湖市,历任安徽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省政府参事,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等。1992年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曾任英国杜伦大学、美国马萨诸塞大学和汉普舍尔学院客座教授。出版著作26部,先后五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另获“田汉戏剧奖”(理论一等奖)等省部级奖十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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