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节

首页 > 美文 > 长篇故事/2019-01-14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工地已经停工三个多月,盖了一多半的水泥灰色的高楼,露着尖利的钢筋茬矗立在那里,带着某种凄惨冷清的意味,如凋谢的花朵般萎靡。这个烂尾楼下面的工地上,还有几座临时房没有拆,其中一间就住着一忠、葛八、老木头、傻大个儿他们一伙人,在这里等着包工头发工钱。他们已经半年没拿到工钱了,甚至还有去年积累下来的欠款也没拿到。这半年来,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可是,钱还是等不来。

  一

  今天一大早八点多,一忠的心里就不痛快。因为槐花给他打电话,想叫着他出去玩。她说:“我已经一个月没休一天班了,今天好不容易休一天班,想出去玩玩。今天是五一节。”

  这使一忠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但是同时又心里打鼓。他很喜欢她,一忠明白,槐花不漂亮,但是她很可爱,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小妞不错!”但是,他却说不行。他今天不能跟她出去玩了。今天有事。其实他今天根本屁事没有。现在正坐在马路牙子上,听着葛八他们一大帮人闲扯淡。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没钱了。他的身上总共加起来还剩了一百二十五块零五毛。他还要用这些钱再支撑一段时间,等着能够发下工钱来。他们现在每天的伙食费不超过四块五毛钱,也就是一顿饭一块五,基本就是天天面条,就算是这样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时候。他在听到槐花说出去玩的时候,嘴里呃呃呃着没说行或不行,其实心里却在盘算着,这一出去,至少要吃一顿饭吧?两个人吃一顿饭起码也要五十块,如果再买点儿其它的东西,比如公园门票什么的,那就要五六十、七八十不等,如果再买点儿零食、坐车,那他的钱还可能不够,那他就再也没钱吃饭了。这种心里对没钱的恐惧,使他在呃呃呃地支吾了几句之后,几乎就是在一闪念的情况下决定拒绝。这使他的心里感觉非常痛苦,因为他很想跟槐花一起出去玩,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感觉自己很没用,他在心里骂着说:“他妈的没钱连泡妞也不行!”这种没钱的现状也使他感到丢人,难以启齿,内心深处不免产生着深深的自卑;同时,又恨自己没本事赚大钱。

  一忠有一双温和的眼睛,目光就像绵羊一样温驯,脸上总是带着一丝善意的微笑,个子不高,圆脸,给人温和敦厚的感觉。这时候正在心情郁闷的坐在马路牙子上听着葛八他们闲聊。因为心里憋了火,所以,他感觉葛八这帮人说话嘴里不干不净,语言粗俗,讨厌透顶。

  劳动节葛八二十四岁,中等个儿,脸上没多少肉,腮帮子上的骨头异常明显,一咬牙就显出腮帮上的骨头和肌肉丝。他们大多数时间除了睡觉,就是坐在马路边看来往的行人。或者看沿街的商店和商店里进出的人,特别是女人,漂亮女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们。有时还有矮七、瘦巴孩儿、傻大个儿,一拉溜坐在马路边。他们的目光都带着钩子,主要是钩女人的屁股和高高隆起的胸脯。傻大个儿还羡慕对面那个小快餐店的老板,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女人,傻大个儿嫌他的女人屁股太大、太肥、太丑;说她那个屁股就像老母鸡,最适合在底下放个鸡蛋,让她坐在上面孵小鸡;好像他老婆的屁股就很漂亮似的;傻大个儿是羡慕他有这么一家快餐店。也就是只有十个平米那么大,肮脏不堪,摆着四张一碰就歪的桌子。他说主要是不用东奔西跑,飘泊不定,风吹雨打都不怕,凡是进来的都是送钱的。“还有税务局的。”瘦巴孩儿插了一句,引起一阵笑声。“我要是有这么一家店就好了。”他咂摸着嘴说,好像是把那女人屁股底下的鸡蛋给掏出来炒了,在品滋味呢。

  “他妈的,快餐店有什么好的?受苦受累也不赚钱。”葛八说,“我更想有一家练歌房,不用很大,就像对面那家‘夜色恋歌房’那么大就行。小二层楼,里面有四五个房间就行啦!再找上几个‘小姐’;”他又神秘地小声说:“而且,我告诉你们……”他又看看周围的行人,用手遮住嘴,“那‘小姐’,老板都随便玩儿,一天晚上换一个,轮流换,不用给她们钱。让她们在这里干就不错了!”

  看起来,还是葛八的理想更远大一些,而且充满了诱惑力。

  傻大个儿说:“你说的像妓院的老板。可一般妓院的老板,那玩意儿都起不来。干得太多。”

  瘦巴孩说:“你们他妈说这些都是扯淡!什么开这个开那个!都没用!瞎鸡巴卖力气,还不赚钱。让我啊——让我就开一家银行!也不用大,就像对面那家储蓄所那么大就行,什么都不卖,光收钱不干活儿。收钱就是干活儿。”瘦巴孩笑嘻嘻地在那里自鸣得意,以为自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葛八说:“你他妈才是扯淡。银行说开就开啊?真他妈的!什么都不懂。你还是尿尿和泥巴玩儿去吧!”

  矮七说:“我觉得还是当官好。又有权又有钱又潇洒。”

  “说那个也没用。你这辈子甭想了!”葛八说,“一忠你觉得干什么好?”

  一忠一直没说话,葛八有点儿沉不住气,想问问他。

  “我也不知道。”一忠说,“我更想有个家!也不用大,就像对面那个小区里的房子,一间也就够了。我可以每天晚上沏上一杯热茶,在自己的房子里,抽烟、看书、唱歌,随便我干什么,都行。”

  “我是说干什么买卖,不是说家。”

  “我不知道。”一忠说,“干什么都行。”

  “我操。”葛八说。

  “真的!我就想有这么一间房;最好是带阳台的,我好在阳台上养养花,还有金鱼;冬天的时候,弄一把躺椅在阳台上,躺在上面抽着烟,晒晒太阳。”

  傻大个儿向往地说:“我也想有这么一间房。”

  “咱俩住邻居吧。”一忠笑着说。

  “好啊!”

  这样他们说好将来住邻居了。而他还想,他的房子里应该还有槐花。他心中已经把她当成了他的女朋友可他没说出来,只是在心里想。要是说了,他们就会拿着他起哄开玩笑。

  最让他们难受的是汽车。或者说是漂亮女人开的汽车。汽车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这个时代的“时代精神”,“最崇高的理想主义”;代表着物质主义、虚荣主义、实用主义、泡妞主义、功利主义、小资产阶级胜利的标志;是“上帝”;或者说是“上帝的华盖”。如果葛八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开着一辆崭新的宝马或奥迪,君临天下似的充满傲气、趾高气扬地开过去的时候,他的心就会疼一下,就会说:“我的心灵很受伤!又受伤了一次!为什么人家这些小娘们儿都开上了奥迪,而我们连一辆自行车也没有?”傻大个儿说:“那是因为人家有这个本事!你没有。”葛八很不屑地说:“准是个二奶!”大家就都朝那辆崭新的奥迪看过去,表示同意葛八的看法。这也是他们在街边观看的一道既嫉妒又心灵很受伤的风景。可是,他们还是管不住自己想看,让自己的心灵一次次地受伤。

  这时候,一忠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坐在这辆豪华奥迪车驾驶座的人是他,是他自己,一忠,会怎么样?这真是一种很有诱惑力的想象,他会开着车去见槐花,看着她充满惊讶的表情,也许她会立刻疯狂地爱上他,疯狂到没法再疯狂的地步!只是他想这些都没用,他觉得自己好像这辈子也别想买得起奥迪车。他出来打工赚钱,最重要的任务是先给家里攒钱,把他家的房子盖起来。村子里差不多一多半人家都盖起来崭新的楼房,而他家还住着破旧的老房子,这让他们全家人都感觉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羡慕人家的新楼房,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在近两年把新房子盖起来。“攒钱,攒钱,攒钱!”他无数遍在心里说。暗下着决心。而他要想在城里买房子,那更是看不到希望,现在城里的房价已经像火箭一样上了天,你只有仰头看的份,别想买,因为你可能永远也买不起了。

  二

  一忠认识槐花是在一次老乡聚会上。就是在上个月的一天,葛八叫着一忠去参加一个老乡聚会,葛八说还约了几个姑娘一起去,这次不是喝酒,是去KTV唱歌,葛八的一个朋友有优惠券,下午场几个人玩6小时才平均每人五块钱,这样大家摊钱去喝歌,自己带着水。虽然只有五块钱,一忠还是有点儿舍不得,因为他已经没多少钱了,他要计划着花自己手里仅剩的一点儿钱,只是又不好意思说不去,也真的想去,就狠狠心,答应了。

  那天,上午刚下过一场春雨,空气异常清新。他穿上一套平时基本没穿过的干净茄克衫、米兰裤子,这套衣服就是为了有什么事情的时候才穿的,高高兴兴跟葛八、矮七出发了。他们是走着去的,路上一直很兴奋,矮七说着他练摔跤的时候自己怎么厉害,甚至拿一忠当陪练比划比划,矮七嘴里说着“……‘倒钩’不行,接着就使‘得合’……”矮七纯粹是为了故意显示自己有多厉害,然后一个“得合”,就把一忠摔得噔噔噔斜刺里倒退几步,扑通一声,正好摔在人行道外面的一个水洼里。矮七赶忙上去把他拉起来,只是已经晚了,一忠的左侧和屁股底下已经全是泥巴和雨水,矮七又是道歉又是给他擦拭泥水。看着矮七一个劲儿地道歉,一忠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是心里懊丧得要命,他就想回去,不去了。被葛八他们拉着,说没事,不让他走。当他们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一忠心里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了。尤其是今天还有姑娘,“我浑身上下这样怎么去啊?”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丢丑。一忠很不情愿地跟着他们走,故意赌气落在后面,一副愁眉苦脸落落寡欢的样子,就这样还是到了那家歌厅。一忠一直躲躲闪闪,尽量使人看不见他身子左侧的泥巴。他们一进包房,他就躲到一个角落,让人不注意他,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一共有十二个人,他们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开始唱歌了。场面有点儿乱糟糟的,大家还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互相介绍了一下,男人之间握握手,跟女人之间就点点头,微笑一下。一忠感觉自己很尴尬,表情总之就会有点儿僵硬,也不敢看那些姑娘们,生怕她们会注意到他身上的泥巴。坐在一忠旁边的一个姑娘发现了他身上的泥水,就问他怎么弄的?你怎么变成了一只落汤鸡?这使他感觉特别难堪,苦笑了一下说:“刚才在路上摔倒了。”“没受伤吧?”这姑娘表示出对他的关心,使他一下子感觉好像心里很温暖,说没有。“没事。”姑娘说,“现在屋里暖和,可以先把茄克衫脱下来,出去的时候再穿也行。”一忠听从了她的建议,把茄克衫脱下来,卷起来放在了身后。音乐声很大,他们说话不得不靠着对方的耳朵大声说,这使他感觉就像他们是情侣一样在说着悄悄话。刚才大家互相介绍的时候,一忠没听清她叫什么名字,所以说了一会儿话,却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是又有点不好意思问,因为刚才已经介绍过了,你再问,就说明刚才你没心。

  她并不漂亮,只能说是一般的农村姑娘,却带着纯朴而又纯真的气息。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美妙的香气,一阵阵地朝一忠飘过来,一忠不知道这是什么香气,但是美妙得无法形容,令人陶醉,甚至神魂颠倒。使他鼓足勇气,又凑到她的耳边说:“刚才音乐声大,没听清你叫什么。”

  “我叫槐花。”

  “谢谢!我叫一忠。你家是哪里的?”

  因为都是老乡,这总是第一个最容易切入的话题。就这样,他们聊起来。一忠还成功地跟她要来了手机号码,并把他的手机号码也留给了槐花。

  但是,在他们亲密地聊天的过程中,一忠的心里却总有一个阴影笼罩着,那就是他没钱了,使他产生一阵阵的迷茫和恐慌。如果他想继续跟槐花交往,追求她的话,那就必须要有钱,至少要有买点零食、看电影、公园门票、吃饭的钱,否则,没办法跟她继续交往。这是他在心里隐隐地感觉到自卑和痛苦的原因,也深深伤害着他的自尊心。

  一忠那时候只剩下最后二百多块钱了,他必须严格控制自己的支出,每天的钱都是计算着花。他根本就没想着跟父母要钱,因为,一是家里也需要钱,攒钱盖房子;二是,他视跟父母张口要钱为一种极大的耻辱,他就算宁愿沿街乞讨,也不会张口跟父母要钱。

  那天以后,一忠再也没见过槐花。他们只是每天通过手机短信进行交流,也逐渐地开始感情升温,只是,他从不敢主动提出约槐花出去玩。贫穷真的是一种很强大的镣铐,会把人的手脚捆个结结实实。就算是每天发短信,他也是不能任由自己发,也是控制着数量,减少话费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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