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首页 > 美文 > 长篇故事/2019-01-1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坟地的四周还要撒上新土,一家派个代表拿着盛土的簸箕一边小跑一边均匀地把土洒在坟的外侧,大家不由都把目光投过去,这时和明明奶奶同辈的老人在搀扶下走了过来,一般情况下,老人在清明这天都不过来,老奶奶的头发花白稀疏,用黑布包着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她抿着嘴让国诚摘了几束白花,自己亲手编了一个花环,静静放在墓碑前。明明看着老人望向墓碑沉静的目光,想到自己这一辈常年定居在外,不知到了老人这个岁数还能否给家乡的祖辈编上一个花环。

  纸钱烧得差不多,大家也纷纷收拾了自家的东西,回到更近一辈的坟地。按照这里的风俗,明明爷爷的坟墓在去世后第七个年头终于修缮完毕,黑色的石头上雕刻着花鸟植物,宽敞气派。这里的祭拜和刚才是一样的步骤,明明在墓碑前用她认为最恭敬的方式拜完后,双手握拳,默默在心里对爷爷说:您要在地下吃好穿好,照顾好自己,我们都很好,明年我再来看您。她想起以前幼儿园放学,自己蹲在校门口用树枝画着小人,等画到第二个或者第三个,就能看到爷爷胖胖的身影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走来,明明笑呵呵小跑过去,总能在爷爷兜里找到零食,爷爷,她最可爱的爷爷……想到那些再也回不到的过去,明明有些伤心,深埋在心底的人和事会沉眠也会苏醒,每当明明想起自己没来得及和爷爷告别,心里就一阵酸涩。

  当一行人收拾东西回家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路边的荆棘野草蔫着卷在一起,砖红色的土地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脚印,时间变得慢起来,阳光拖着大家的影子就像紧密的一家人,但恐怕一年中游家三兄弟也只有清明会这样一起走一段路。游国海夫妇自然是回了自己家,明明进了家门帮爸爸卸下东西,大家赶快盛了奶奶已经做好的饭,安抚自己早就“叽里咕噜”的胃。吃了饭,明明看见黑猫懒懒地卧在阴凉下,它白色的胡须翘起,尾巴也贴在了地上。奶奶忙着把祭拜用完的食材分类装回盆里,老人家从来都不肯浪费,即便搁了几天的饭菜她都要留着,实在不能吃也要倒给鸡、鸭。当然这一优点可苦了家里的媳妇们,男人和小孩都吃不到剩饭的,做媳妇的可就躲不掉的,明明的妈妈好几次从老家过完年,都要抱怨因为剩饭胃难受得不想吃东西。

  奶奶看见明明闲闲地蹲着逗猫,让她去给灶王爷和三楼的菩萨上香,明明懒懒地撑着膝盖起来,拿了东西到厨房把香恭恭敬敬地插入灶王纸像前的小香炉内,再拎着一竹筐供品给三楼的菩萨上香,她“噔噔噔”跑到三楼打开大门,阳光照进了阴暗的屋子,空气里满是尘埃。明明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把碟子摆放好,菩萨旁还放着爷爷微笑的黑白照片,明明看了许久也对着爷爷微笑一下,她点燃了香插进挂在走廊的红色小圆桶,圆桶被风吹得摇了摇,明明赶紧躲开飘下来的香灰。

  一楼奶奶已经烧起了纸钱,明明走下来却找不到爸爸和大伯,奶奶告诉明明他们去市里看厨房的装修材料了。明明点点头,看着奶奶不太高兴的脸色没有说话,奶奶不喜欢家里来外人干活,也不喜欢装修动工,奶奶的快乐很简单,只要儿孙在家多陪陪她。但爸爸总想让老人住得舒服些,两个人也为此常争执不休。火一点点大了起来,屋里的烟简直成了灾难,呛得明明眼泪直流、鼻子刺痛,奶奶让她出去,一个人在满是黑烟的房间继续烧完纸钱。黑烟中明明几乎看不见奶奶的脸了,她有些担心老人是否扛得住,捂着口鼻走近,看见纸钱已经烧完,火还在盆里吞着残存的纸张,而二奶奶呆坐在长凳上,背微微驼着,几缕头发垂到额前,不时咳嗽几声,明明看了心里又勾起了和早上一样难过的心情,她端来一碗水看着奶奶喝完,帮着老人一起收拾了灰烬。

  这一天到了傍晚爸爸都没有回来,家里只有明明和奶奶两个人,院子里安静得只听见树叶“沙沙”的声音,午休过后待到四点,祖孙一起去了村头的庙里拜拜。这座庙有个奇怪的名字“坑玩镇”,明明猜测是根据家乡话音译过去的,庙前搭了戏台子,各家每年轮着请戏班子唱三天,那时一场完了又一场,村子里的老人小孩都聚在这里,敲锣打鼓热闹极了。庙门口的功德碑金笔题上各家修庙的捐款,多达万元,少到百元,明明家爷爷到爸爸这辈几个兄弟的名字都在上面。

  奶奶们上完香齐齐跪着念经,饶是明明懂家乡话也听不明白内容是什么,明明习惯管这里叫“奶奶庙”,就是因为来这里烧香的都是各家的老奶奶,她们身体都不高,走起路来像小企鹅一顿一顿,彼此间讲了笑话还会仰起脖子拍着大腿,大多数人一张嘴已经缺了几颗牙齿。明明看见一个跪在老奶奶身旁的小女孩一直盯着自己就冲她眨眨眼睛,小女孩立即“上钩”笑着走过来,她穿行在老奶奶中间,一会儿从画着二十四孝图的外间穿到里间,一会儿又躲到老奶奶身后,明明看她就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行动自如地和这里打成一片,奶奶们又总是慈爱地看着自己淘气。

  这天晚上,明明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梦里她只有十岁,除夕夜入眼一片大红,从桌上的红包、天花板上的红帐、到每个人身上的红衣服,连大家的笑容看上去也是红色的。几张大桌拼在一起,爷爷红光满面地看着儿孙向他敬酒……画面渐渐由红色转为漫漫无际的雨天,明明在开回老家的车上一直哭个不停,夜雨中黑暗望不到头……家里哭声、喊声乱成一片,明明看见奶奶一直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她也大声唤着爷爷,但爷爷闭着眼躺在塌上,再也不会睁开眼看看他们……

  第二天明明是被电钻的声音吵起来的,她下了楼发现厨房已经搬空,工人们用锤子敲掉了灶台,巨大的噪音吵得明明头疼,奶奶坐在大厅的长凳上,即使灶台砸没了,她还是用电饭煲熬了粥,明明盛好饭,发现奶奶还在发呆。她微低着头,眼神望向门口的方向,知道明明喊了两声才缓过神来。

  吃了饭,明明就和爸爸走了,奶奶站在家门口送他们,随着车开走,奶奶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

  清明过后,明明回到北方继续上课,她很快就把老家的事放在脑后,那个日益变化的村庄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周末这天早上,妈妈接了老家的电话,她抱怨道:“你爸爸也真是的,把厨房给拆了,现在老太太天天打电话给我说吵得头疼,你说我夹在中间也只能哄哄她……唉,你这孩子哭什么?”

  明明听了,脑中想起了很多,大伯二伯的争吵、孤零零的村庄,她低下头,压着哭腔:“没有,我没哭。”她想起了清明那天,冒着黑烟的屋子里,奶奶盯着火盆无神的双眼,一切都变了,老家,他们的家乡早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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