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

首页 > 美文 > 长篇故事/2019-01-1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从河南来的那个马戏团,驻扎在盐街晒谷场差不多有半个月了。整天锣鼓喧天,整个盐街都在震动。起初,盐街的人们还兴致勃勃,每家每户都花钱去看了,连三岁小孩也没落下。有些人甚至去看了好几回,每次都看得笑掉大牙。我们盐街这种穷乡僻壤,以往从没来过这样的大马戏团,所以大伙儿都觉得稀奇。马戏团一来,整个盐街就像提前把年过了。人们见了面,也不再问吃了没,吃了什么,统统改口成去看了没,还去看不去。

  魔术师但是,再美味的山珍海味天天吃,也会腻。马戏团每天演两场,下午一场,晚上一场,看来看去全是那套把戏。现在盐街的人也看厌了,连那些好管闲事的狗都觉得没什么稀奇可看,再不愿去晒谷场上溜达。人们都在盼着马戏团赶紧收拾摊子走人,虽说晒谷场闲着也是闲着,但眼看就要收玉米了,收了玉米就得在那儿晒啊。晒完玉米,稻谷又开始要割了,照例是在那儿脱粒啊晒啊。可马戏团大老远来,怎么能讲明了赶人家走呢?那样多不礼貌,那不是盐街人行事的风格。所以,人们嘴上不说,心里却跟约好了似的不再去看马戏,平常走路也尽量绕开那地方,说不定过几天马戏团就走了。这世界大着呢,他们还有太多的地方要去,太多的人等着看他们的马戏。

  只有王飞一个人天天跑去晒谷场。

  晒谷场地处盐街的中心地带,挨着乡政府和卫生院,那几栋5层的楼房算是盐街上最气派的房子了。以前乡里开大会啊,表彰计生先进户啊,搞森林防火宣传啊,全在那儿。每次大会开完之后,都得放一场电影,比如《地雷战》《地道战》《三毛流浪记》之类的,人们都爱看。大白幕帘往晒谷场上一挂,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了,水泄不通。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热闹王飞没看过。等他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盐街完全变了样了,不说晒谷场,就连盐街上都没几个人了。

  人们都去哪儿了呢?

  跑到世界上去了。远点的去北京、上海,近点的去广州、深圳,再不济的也得去桂林找个活路,大家都忙着挣大钱去了。只有过年那几天,盐街才像个样子。人们拖着行李箱从客车上跳下来,穿着打扮明显比留守盐街的人高一个档次,就连讲话的口气都带着大都市的味道。他们似乎不把盐街放在眼里了,走在路上只关心自己的皮鞋上是否粘了泥。到了正月初五初六,他们又一个接一个拖着箱子走了。就像是趁着长假,来这地方度假散心的观光客。

  马戏团的灰顶大帐篷就搭在晒谷场上,圆鼓鼓的,四周彩旗飘飘,像水浒传里那些古代军营。帐篷顶上支着两口大喇叭,一个朝东,一个向西。现在马戏团不再演出,喇叭也哑了,像两个闹翻了的邻居,老死不相往来。

  王飞隔得远远的,跟个小毛贼似的在那儿东瞧瞧,西看看。然后他一屁股坐在晒谷场的台阶上,嘴里嚼一根草茎,眼睛却往帐篷里张望。他跟那些人也说不上一句话。他还是个7岁的孩子,人家根本不把他当人看,人家宁愿逗一条狗,也不搭理他。

  暑假刚刚开始,王飞整天无所事事。那几个要好的小伙伴都进城投奔他们的爸妈去了。他们的爸妈在城里打工,忙着挣大钱呢。没有人和他玩,他只能自己找乐子,他总能找到乐子。比如去河里摸鱼啊,进竹林里打麻雀啊,去田野边熏老鼠啊,他甚至去后山偷过一回西瓜。他也进大帐篷看过几次马戏,都是偷偷混进去的,他没钱买那10块钱一张的门票。

  马戏团似乎喜欢上盐街这地方了,马戏停演好几天了,他们也不着急走。每天到了大中午,烈日爬到帐篷顶上,马戏团的人才从大帐篷里钻出来,懒洋洋的。他们在晒谷场上架起一口大铁锅,生火煮饭。吃过午饭,他们就在晒谷场的树荫下打牌,有说有笑的,他们比盐街的人快活多了。他们大约20来人,也许更多,王飞没有认真数过。有几个姑娘还挺漂亮的,总是穿着紫色的紧身演出服,像水灵灵的茄子。

  这天中午天气很好,阳光洋洋洒洒铺满草地,显得自有些浪费,人们恨不得将阳光扫进麻袋里,留到秋天晒稻子。

  马戏团的人正在吃饭,他们端着大碗,蹲在地上吃面。他们不像盐街的人,饭碗里总是大米饭,他们总吃面。

  王飞怀抱一只破皮球,独自在晒谷场上踢。实际上,他并没有认真踢球,他的眼睛不断扫向马戏团那边,他在那堆人里扫到一个人。他们碗里的面条在阳光卜闪着白光,王飞突然有点饿。中午奶奶煮了鸡蛋挂面,他只吃了几口,再不愿动筷,他不喜欢吃面。他想不明白马戏团的人为什么那么爱吃面。难道他们的面比盐街的面好吃?

  “嘭”的一脚,王飞把皮球踢出去。皮球太破了,露出了黑乎乎的内胆,好像有点漏气,在地上滚了一圈,不动了。那是王飞在学校围墙外捡到的,也许是上体育课时被学生踢出围墙外的,或者干脆当做垃圾丢弃的。反正王飞捡到的时候,还挺高兴的,像捡到一件宝贝。他把皮球的气压掉一些,小心地塞在衣服里,像个贼一样溜回了家。他又找来刷子和洗衣粉,刷了又刷,可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灰溜溜的皮球了。

  太阳很毒,人站在阳光里,连自己的影子都找不着。王飞一脚一脚将球踢向围墙,发出“嘭嘭”的闷响,他想引起马戏团的注意。但是,没有一个人往这边望。他在犹豫着,要不要把皮球踢到马戏团那边去。

  “小鬼,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王飞听见一个声音从马戏团那边飘过来。可他又不敢确定是不是在喊他,他环顾四周,——个人也没有。

  “过来,小鬼。”这时那边又喊了一声。

  王飞抱着皮球,满心欢喜地向马戏团那边走去。

  “小鬼,吃完饭,我们一起踢球。”

  说话的,正是王飞想认识的那个人。

  他足马戏团里演大变活人的魔术师。他应该是马戏团里最年轻的人了,十七八岁的样子,留着长头发,小八字须。他变魔术的时候,总穿一件黑色皮衣,皮农上镶满铁质骷髅头和铆钉,一闪一闪的,很好看。他手里的金属棒往空气中一扬,魔法就施展出来了,那动作真是太帅了。说白了,王飞去看马戏,多半是冲着他去的。他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能把马戏团的那些姑娘变成老太婆,将胖子变成瘦了,男人变成女人,女人变成猴子。

  魔术师简直无所不能。

  王飞抬起头,冲着魔术师笑了笑,以示同意,王飞有些腼腆,脸突然就红了。他傻乎乎地站在那儿,看着马戏团的人吃面。他们的碗大得像盆,白花花的,在阳光下晃眼,他们吃得碗底呼呼生风。

  后来,马戏团的人又玩起了桥牌。满脸横肉的马戏团团长跟三个姑娘一桌。他们不赌钱,谁输了就往谁脸上贴一张纸条儿,有些人被贴得满脸都是,花花绿绿的,挺可笑的。王飞看见马戏团团长嬉笑着,时不时往其中一个姑娘的大腿上捏一把,眯着眼睛说:“今天谁输了就陪老子睡觉。”那几个姑娘听了,棚互嬉闹着,笑成一团。

  魔术师从来不跟他们玩牌,他好像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闷闷不乐,就连吃饭他都是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吃。

  王飞跟魔术师在晒谷场上踢球。他们在地上摆上两块石头,那就是球门了。他们追着皮球跑啊抢啊,晒谷场上仿佛滚着三只皮球。直到太阳下山,王飞才依依不舍地往家里走。

  王飞很快就跟魔术师混熟了。他没想到魔术帅如此随和,甚至比他的那些去了深圳打工的堂哥表哥们还随和,简直就像一个亲哥哥。

  第二天,王飞又去找魔术师玩,他往魔术师手里塞了一颗茶叶蛋。那是中午奶奶煮给他吃的,他没舍得吃,偷偷藏在裤袋里。

  魔术师捏着那颗鸡蛋,不知道该吃还是该还给王飞。

  “你吃吧,我吃腻了。”王飞担心魔术师不吃他的鸡蛋,催促道。

  “那我给你变一个魔术。”

  说着,魔术师眼睛微微一闭,双手在空中一扬,鸡蛋不见了。王飞“咯咯”笑起来。麾术师张开嘴,鸡蛋竟藏在嘴里。王飞哈哈大笑。紧接着,他看见魔术师喉结一上一下,把整颗鸡蛋吞掉了。王飞心里一紧,担心魔术师被噎住。去年,盐街上有个小孩就被一颗茶叶蛋噎死了。然而担忧是多余的,最后魔术师从自己的裤裆里摸出了一颗鸡蛋。

  在王飞的笑声中,魔术师真的把鸡蛋吃了。

  他们继续踢球。不过,很快他们就厌恶J——这个游戏。他们躺在树荫下乘凉,实际上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热气腾腾。

  “看过我变魔术吗?”

  “当然,还不止一次。”

  “喜欢吗?”

  “喜欢。你变的那些魔术是真的吗?”

  魔术师笑了笑,没有说话。

  “是不是真的?”王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当然了。你想要什么,我就能变什么。”魔术师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又甩了甩那一头长发。他的头发太长了,动不动就盖住眼睛,所以他时不时要甩一甩,或者用手去捋一捋,那动作就像电视里那些卖洗发水的明星。也许早就成了习惯,即便头发没盖住眼睛,他也要甩一甩。

  “那你给我变一只新皮球吧。”王飞抱着那只破旧的皮球,眼巴巴地望着魔术师。

  “现在可不行,再说我不能随便变,否则我的魔力就不灵了。”魔术师神秘兮兮地说。

  王飞有些失望。但这种失望很快就让随之而来的惊喜冲淡了。魔术师要带他去看马戏团的动物。他跟着魔术师穿过铁门,正要往大帐篷里走,被马戏团团长喝住了。

  “杨波,这是谁呢?”马戏团团长质问道。他手里正抓着一把牌。

  “你管得着吗?”魔术师没好气地说。

  “你狗日的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老子横?”团长很生气,王飞看见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突然变了形。这时,在一起打牌的那几位姑娘有些不耐烦了,娇滴滴地说: “团长,别理他,我们打我们的牌,你看我马上要胡牌了。”

  “我就想带他进去看看动物。”魔术师说。

  “不行,你眼睛让狗吃了?那么大的牌子看不到?”团长气愤地说。

  王飞抬眼看见入口处确实挂着一张牌子,上面写着“闲人免进,后果自负”八个大字。

  “我们走,别理他。”魔术师拉过王飞的手,继续往里走。

  “狗日的,你还真把自己当魔术师了?你给老子站住,看老子不打死你这狗日的。”团长把手里的牌一撒,操起一张板凳就冲了过来。王飞感到空气里突然起了一阵风,掉头就往晒谷场上跑。等他回过头时,看见魔术师稳稳地站在那儿,团长已经冲到他面前。

  “快跑,快跑啊。”王飞冲着魔术师大喊。

  可是,魔术师并没有跑。团长来势汹汹,他操起板凳,想打,又放下了。也许他觉得用板凳打人不过瘾,于是换成了巴掌,巴掌落在魔术师脸上,左一个右一个,“啪啪啪”响。

  魔术师没有躲闪,任凭巴掌扬起又落下,他站得笔直,像一个视死如归的壮士。打牌的人纷纷放下手里的牌,看起热闹来,没有一个人上去劝架。

  王飞突然冲了过去,往马戏团团长的大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团长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掉头扑向王飞。还好王飞躲得快,否则他恐怕会被扔进笼子里喂老虎。

  他们最终跑掉了。没多久,魔术师的脸就肿了。

  魔术师还是带着王飞,从后门溜进了大帐篷。

  大帐篷里边黑乎乎的,堆满各种杂物,有一股难闻的潮味。再往里边走,是一个小隔间,几张铁架床横七竖八地摆在那儿,另外几个年轻姑娘躺在床上嗑瓜子,用方言在讨论着什么。

  “杨波,这小鬼是谁呀,是你弟弟还是私生子?”姑娘们嬉皮笑脸的。

  “去你妈的,吃着东西还堵不住臭嘴。

  魔术师走过去,在一个姑娘的胸部抓了一把。那姑娘”哎呀“叫了一声,将手里的一把葵花籽砸向魔术师的脸。

  ”你这没长毛的小子敢吃老娘豆腐,看老娘不告诉你爹。“

  ”去你妈的,那秃子才不是我爹。“

  ”你说谁是秃子?跟我说清楚。“

  他们将姑娘们的骂声甩在了身后,转过黑暗的转角,就到了马戏团的动物饲养区。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铁笼子摆在那儿,腥臭味扑鼻而来。笼子里有猴子、蟒蛇、狮子和老虎,角落里还拴着两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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