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白鲸》

首页 > 教师 > 教师分享/2022-03-08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美国心理学家弗罗姆在他《占有还是生存》(1976年出版)一书中对此有过深刻的论述,他认定“十八世纪的资本主义逐步地发生了一种深刻的变化,经济行为与伦理学和人的价值观念分离开来。”他认为资本主义已是“一个有着自己的动力和规律的运动着的系统”。他分析了重占有和重生存这两种不同的生存方式,追溯其历史渊源,从中得出的结论是:“这两种生存方式的区分以及爱活物和爱死物这两种不同形式的爱,是人类生存的至为关键的问题。”毫无疑问,麦尔维尔全身心地沉浸在类似于“爱死物”的那样一种冲动中,他竭力渲染人与大自然的对立情绪,将这一情绪引向仇恨。这种仇恨一旦合法化,就能为那些追逐利润的人们,为贪婪得发疯的资产阶级,为整个资本主义体系随之而来的在更大的海域、在更广阔的大自然中,进行更疯狂的屠杀,无休止的占有,找到了无所顾忌的行动口实,清除了征服者的心理障碍。
  “征服和占有”确实是1851前后那个时代的大主题,麦尔维尔紧紧地抓住了它,又在《白黥》写作中占有了它。
  《白鲸》为读者提供了这样一段有趣的场景:亚哈船长一只手抓着护桅索,一只手高举着一枚西班牙金币,口中高喊着:你们随便哪一个给我发现这条白鲸,就可以拿到这枚金币,朋友们!
  在大海里,在航船上,以西班牙金币悬赏第一个在桅杆上发现猎物的人,这样的情景令人眼熟,肯定在哪里发生过。它与某一段历史,某位声名显赫的征服者有关。查一查《哥伦布航海日志》中就有类似的记述,那应该是1492年10月至12月的某一天,哥伦布乘“平塔”号探险船航行在大西洋上,他就是以同样的姿态,同样的口气,以西班牙国王的名义宣布:第一个在桅杆上发现陆地的人将得到赏金。这是历史的照搬和刻意复制吗?究竟是麦尔维尔无意中设置了这一情节,还是因为大海和航船等相似的场景,使他下意识地套用了当年殖民扩张时哥伦布的焦虑?这一时难以认定。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两个发生于不同时代的故事,既然使用了相同的情节,必然在某些方面有内在的联系:主人公(或当事人)意识到征服和占有是他此行的惟一目的,意识到金钱所具有的无法抗拒的魔力。从这富有象征和隐喻色彩的情节中,读者或许应该不难找到这样一种联系:在麦尔维尔的潜意识中,哥伦布,或这一类人是值得效仿的楷模:他要做一桩大事情,他要完成有一个大发现,他要征服一个大目标。这征服欲,也就是弗罗姆所说的“爱死物”的欲望。这一欲望通过爱尔维尔所虚构的人物和故事一点一滴地表露出来。
  这里要特别指出,在《白鲸》的整体结构中,麦尔维尔还为表述这一种欲望(也是为了迎合某种社会欲望)专门设置了足够的叙述空间。这表现于:在故事的叙述过程中,作家再三再四地中断叙述,造成叙述的间隔,在这些间隔中插入大量的非叙述性文字。而这一堆堆插入的文字如赘生物,明显地使这部作品显得臃肿而庞杂。有意思的是,《白鲸》结构上这种臃肿和杂乱,反被一些评论家认为具有知识的含量、历史的厚度,称它为捕鲸方面的百科全书。然而,这样的评价忽略了这些插入的非叙述性文字其实另具功能,另有意义。在麦尔维尔的心目中,它们与小说中的叙述性文字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这也是显而易见的。
  麦尔维尔在“鲸类学”章节中,有意展示了他所掌握的有关鲸类的丰富知识,不仅将不同的鲸进行分类描述,还在描述其形态和习性的过程中,指出哪一种鲸的“商业价值又是最高的;因为它是人们能够从它身上获得贵重的东西,即鲸脑的惟一动物”;从哪一种鲸的“嘴巴里所提炼出来的芬香可口的油是极其名贵的,是珠宝商和钟表匠所竭力搜求的东西。”他出示收集到的资料,还谈到独角鲸的角,声称在古代它是被“当做抗毒的灵剂的,因此,它的制剂售价很高。”但有关这种独角鲸的信息少之又少,只有在1576年的文献中有段记载,那是英国的马丁·弗罗比歇爵士探险归来,把一只独角鲸的角献给了伊丽莎白女王。
  至于鲸类的食用价值,细心的作家并没有忽略,他在“做菜的鲸”一章中津津有味地谈到,三百年前,法国就把“露脊鲸的舌头当做一种珍肴美味,而且价格卖得非常高。”说到小抹香鲸,“把它的脑髓当成一样上等菜。用一把斧头,把这种精巧的脑壳敲开后,肥肥白白的两大爿就折裂开,然后把它们和着面粉,煮成一种最惹人喜欢的食品,味道之芬芳,有点像小牛脑的味道。
  很明显,作家在这里是向一大批为数众多的隐形读者诉说。这批读者对猎取和屠杀没有兴趣,他们不愿自己的双手染上血迹,但他们却有很高的消费趣味,有很强的好奇心,他们的关注点集中在珍希物品上。为了满足这些隐形读者的特殊口味,麦尔维尔被“资本和利润”浸透过的商品意识已溢于言表。从这一角度阅读“割油”、“绒毯”、“海德堡大桶”、“龙涎香”、“手的揉捏”、“炼油间”等章节,从那大段大段工厂化操作的描述中,被牵着鼻子绕来绕去的读者终会发现,原来这里谈及的,才是远洋捕鲸的真实目的,它与金钱和利润直接挂钩,它是捕鲸、猎鲸、屠鲸的原初动机,与所谓的“复仇”和“仇恨”根本就没有什么瓜葛。
  在这条轨道上还谈什么正义与邪恶!捅破这一层窗户纸,读者或许有上当受骗之感。特别是在“抹香鲸头——对比图”和“露脊鲸——对比图”这两个章节,麦尔维尔引领读者以占有者的姿态把玩手中的猎物,他触摸鲸的唇、舌、须,把玩鲸的头颅,将鲸的“整个头当成一只大提琴,而那些个喷孔,就是大提琴的声板上的壁孔。”他细细地观赏鲸“头顶上的奇特、隆起、鸡冠形的覆盖物——这种碧绿而缠来缠去的东西……”他翻看鲸的牙齿和嘴巴,“这只嘴巴真是多么漂亮雅致呀!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有镶里,或者不如说是用一层白色薄膜裱褙的,光辉闪烁,宛如新娘穿的缎子。”这情景恰如一只老猫把玩爪下的小老鼠。够了,这按照这一思路,亚哈船长俨然是为正义而行动的悲剧性英雄,他在思想与行动上与《圣经》中的英雄神话、英雄人物一脉相承。
  在这篇短文里,不便讨论基督教早期自然观的利弊得失,引人注意的却是麦尔维尔为把亚哈船长、甚至将整部《白鲸》同基督教神话传说联系起来的种种努力。他在《白鲸》臃长的引文里,例数圣典中有关“巨兽”、“大鱼”、“大鲸”的记载,借用神话写作的方法,将亚哈船长装扮成半人半神的形象,他的仇敌也被赋予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形成了虚拟性叙事与神话性虚拟两种表述方式相互交融的叙述策略。这种写作策略亦虚亦实、亦神亦鬼,容易使阅读者产生类似服用迷幻药那种虚实颠倒的幻觉。亚哈船长一出场,就像“一个刚从火刑柱上解下来的人,一条细长的、青白色鞭痕似的东西,像根线一般从他那簇灰发里蜿蜒而出,直顺着他那焦黄色的半边脸和脖子而下,消失在衣衫里。”作者并不点明造成这副伤残面孔的直接原因,而是引导阅读者按照他的暗示去想象。
  作者勾画了亚哈船长半倚半站的轮廓,强调的却是他的那条残腿,告知读者它是用“抹香鲸的颚骨加以磨光修整做成的”,省略了造成这位捕鲸船长伤残事件的缘由。将一个饱受伤害的形象推到读者面前,使读者没有机会思考那桩事件的原发过程:究竟是猎手攻击猎物在先,还是伤残了的猎物被动反扑在后?在这里,一个前提,一个必不可少的猎取和占有的动机被悄悄地掩盖了。那头大鲸变成了天生的恶魔,它成了捕鲸手的“天敌”(进而也就成了人的天敌)。而这位受伤害者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复仇行动因此变得正当,变成情理之中的事情。
  作者轻松地滑过了对那头大鲸,对大海,对整个大自然恐惧和仇恨起因的解释,以纯粹的复仇掩盖了一切,掩盖了远比宰杀一头恶兽更为实在的图谋。同时,小说为亚哈的疯狂和偏执,为那些同他的行为相类似的举动,找了可辩解的理由:“他对于白鲸的报复心理可能会多少扩大到一切抹香鲸,他越多杀巨兽,就越增加机会,因为这样一条条地杀下去,最后的一条鲸就会是他所要猎击的可恨的鲸了。”
  这是推出亚哈这一形象的图谋所在,也是这一形象的功用和价值所在。无论作者怎样遮掩,这一人物显然是为“扩张和征服”的目的塑造的,他具备这一目的所需要的一切特征:他头脑中只有一个目标,胸中翻动的只是一种情绪:他要彻底毁掉那头鲸,哪怕追杀到地狱的尽头。他成了驰骋于大海之上无所畏惧的超人,他是“船上的可汗,海中的之王,也是大海兽的太君”;他成了力量的象征,“施行一种随心所欲的霸权”;他是以自我意志为中心的旌旗手,不顾“裴廓德”号船员的生死,行为完全被所谓的“斗志和意志”所支配。这位与古代君王同名的捕鲸船长,最终以三天三夜的搏斗,完成了英雄的征程,按照作者的设计以殉道的方式与白鲸一道沉入海底。
  至此,这部虚拟作品释放了全部能量,把紧张、恐惧、仇恨、复仇的极端化情绪塞进了读者的记忆,进而成为长期存在的公众形象记忆的一部分。不管人们喜欢还是不喜欢,亚哈船长最终成了一尊在大自然面前不负任何责任,毫无敬畏和忏悔之心的冷面偶像。在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一形象助长了在大自然中无所顾忌、疯狂的行动,影响了这一行为向更大的范围蔓延。这一点,人们可以从1851年之后的那一段历史,从整个资本主义体系在陆地、在海洋,肆无忌惮的扩张中,从陆地生物和海洋生物大量灭绝的境况中有所感悟。
  麦尔维尔确实捕捉到了一个大目标,他为早期资本主义对待大自然的态度,勾画出大体轮廓,也预示了其未来。麦尔维尔在《白黥》所拓展的母题以及相关的气氛、基调和人物,在后来的文学和艺术发展中被不断地因袭和复制,一个多世纪以来竟然潮起潮落,从未停歇。直到二十世纪中叶,美国的电影公司还推出跟《白鲸》相类似的海洋恐怖故事,它就是影片《大白鲨》。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大白鲨》都是《白鲸》的现代复制版。我相信,类似的叙述性作品今后还会陆续问世,只不过它的背景很可能不再仅仅是海洋,而是漫无边际的地球外层空间了。
上一篇:白鲸与人     下一篇:白鳍豚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