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林金风玉露偶相逢

首页 > 教育新闻 > 教育新闻阅读/2022-03-2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若是从读博士那年算起,我从事古典诗词的研究已有20多年了。这20多年甚至在此前更长的时间内,我一直坚定地以为我是一个纯粹的“文科生”,这种“坚定地以为”一直持续到我在中南大学任教之后。在大家的普遍印象中,中南大学这所综合性大学其实是以工科和医科见长,当然这曾经也是我的观点,因此在我的潜意识中难免有过文学被边缘化的“委屈”。好在,对文学发自内心的热爱支撑着我的尊严,我常常想起李白那首著名的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仿佛那些“优势学科”就是凌云高飞的“众鸟”,“文科人”则是自在舒卷的“孤云”,传统人文学科就是那座“敬亭山”。云山终日相对,看似遗世独立、孤标自许,实则风情万种、光景无边。

    李白有李白的愤慨,我们有我们的清高。

    那时我没想到的是,有些曾经自以为是的“正确观点”有朝一日会成为“偏见”,但我依然感到庆幸——我没有让这样的偏见一直盘踞在心里,这要感谢职业生涯中那些不期而至的邂逅打破了我的偏见,重塑更为宽广的视界。《金粉传奇——粉末冶金与人类文明》一书的面世就是这样一次美丽的遇见——这既是粉末冶金学科与古代文学的一次“邂逅相遇”,也是“邂逅相遇”之后的知音相许。

    粉末冶金学科是中南大学历史最悠久、最强势、最主流的学科之一。在国家重点发展的航空、航天、航海等多个领域,中南大学粉末冶金学科的专家学者都作出了巨大贡献。粉末冶金研究院院长刘咏教授是我多年的同事和好友,2020年12月底的一次聚会中,刘咏教授郑重其事地向我提议:“我们粉冶与文学合作写一部粉末冶金发展史吧,就叫《金粉传奇》怎么样?”这个名字相当吸引我,但我仍然疑虑重重:在我研究的古代文学领域,怎么能跟这么高精尖的粉末冶金学科发生关系呢?怀揣着这样的好奇和疑虑,我带着我的团队第一次走进了“神秘”的粉末冶金研究院陈列室,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以前我以为与古典文学毫无关系的材料和器物,例如陶瓷、钢铁、纳米粉末等,居然就蕴含在熟悉的诸多文学经典之中。

    以前的我当然知道,文学绝不仅是文人的文学,甚至可以这样说:古代很少有职业意义上的纯粹“文人”,我们现在能够读到的大多数古代文学经典作品,其实都是不同职业身份的人根据自己的人生和事业经历有感而发的创作。文学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学科,例如在《诗经·小雅·大东》中能够看到古人对于牵牛星、织女星运行轨迹的细致观察:“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在辛弃疾的词《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中能够读到词人对于月亮绕地球公转的“神悟”(王国维语):“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除了天文学,还有地理、物理、化学、数学、医学、经济、军事、生物、农林等诸多领域的知识,都在不同程度上与文学互相浸润、交融发展,许多“文人”的职业身份本来应该就是一个政治家、军事家、医学家……

    但我真没有想到,粉末冶金学科与文学的缘分也这么深厚,直到这一次与粉末冶金的专家深度合作:我们进行了多次会议沟通,感受“头脑风暴”的激烈碰撞,有时候深夜还在微信群里就某一个问题讨论得热火朝天。那些自认为相当熟稔的文学经典与历史掌故,竟然同时也蕴含着粉末冶金技术发展的线索,甚至还清晰勾勒出粉末冶金发展历史的重要节点。我仿佛有了跳出“庐山”才真正发现“庐山”别样美景的激动与惊喜。

    比如,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与舜陶于河滨的故事,其实是制陶工艺在上古时代的文学反映,而“凝土以为器”的制陶工艺居然也是粉末冶金工业的远源;白居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浪漫,某种意义上昭示着陶瓷工艺在唐宋时期的繁荣;“黑石号”沉船的发现更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明证……

    又比如,来自天外的陨铁不仅是《荷马史诗》中对英雄的无上奖励,在中国传说中又化身为西楚霸王项羽的贴身武器;干将莫邪的故事无疑是诸侯争霸的历史折射,古代名剑的传奇身世成为“块炼铁技术”广泛应用的文学证据。

    《红楼梦》里有一个情节:王熙凤与贾琏夫妻争风吃醋却无辜牵连平儿受气。宝玉将平儿带到怡红院,让哭得花容失色的平儿洗脸补妆:“将一个宣窑磁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儿,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每当需要取来匀面时,便拿出其中一支花苞,将香粉倾倒出来饰于脸颊。平儿按宝玉所说妆饰起来,果然容色鲜妍、肤质细腻。谁能想到,古典诗词和小说戏曲中经常出现的女性妆容描写,竟然同时反映了金属和化合物粉末制备技艺的发展轨迹?

    《三国演义》第五十八回、五十九回讲述了曹操以反间计离间马超、韩遂二人的故事,其历史原型则是曹操与马超的渭南之战。在这场战争中对曹军胜利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冰沙筑城不是《三国演义》的虚构,而是被记载在《三国志》中的史实。我们惊讶地发现,原来先民的“土墙”、曹操的“冰寨”、福建土楼的“三合土”、西藏布达拉宫的“白墙”等,都是粉末复合材料的现实原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剑戟不离手,铠甲为衣裳”,古代将士出征会身着铠甲抵御刀剑伤害。在冷兵器时代,用于个体防护的材料一般包括金属、皮革、织物及其混合体等,这些不是现代防弹材料的“前世”吗?

    这类例子不胜枚举,古代文学与粉末冶金学科的第一次遇见也是第一次“联姻”,让我们惊喜也让我们反思:文学,不仅是文学人的文学,还是粉末冶金的文学,是社会生活中一切专业领域的文学。这样的认知,我以前并非没有,但只有真正深入其中某一专业深邃的天地,才能明白文学博大的胸怀与科技不懈的追求是如何紧密交织在一起的,它们共同构建了我们置身其中却习焉不察的悠长历史与美好现实。

    厘清人文与科技之间相辅相成的联系,我们可以获得更为广阔的视野来重新观照科学,从而达到“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通达境界。当我们从人文角度去触摸科技的脉搏,科技便有了温度。女娲抟土造人,原始陶土加工的技术实现了厚生爱民的理想;先秦炼石为铁,百炼成钢,先进的冶金技术磨炼了弘毅坚韧的君子人格;嫦娥奔月,航空航天材料成就的竟是数千年前的遥远梦想……

    作为一门古老而又现代的学科,粉末冶金的发展轨迹被记录在《考工记》《梦溪笔谈》《天工开物》等历史文献中,也隐含在神话、诗词、戏曲和小说的字里行间,还烙印在陶瓷、化妆品、铁器等日常器物中,浸润在项羽、嵇康、葛洪、苏轼等著名人物的传奇命运中。“红泥小火炉”将白居易的友谊链接到长沙铜官窑,“嵇康打铁”将男性的阳刚与风骨渲染得淋漓尽致,“胡粉黄丹”在浪漫的道家传说里书写人们对健康的不懈追求,“聚米为图”开启了研判地形的战争智慧……粉末冶金的历史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痴缠让人心驰神往。

    固守一隅的偏见终究会得到纠正。科学技术与人文情怀,也不应该只是云和山“相看两不厌”的远远守望,而更应该是“山支撑着云、云缠绕着山”的相知相许,就仿佛“金风玉露一相逢”,那便是人世间最美好、最温暖的风景。文学大胆想象、人文情怀的升华,冥冥中不断给科学技术发展指引方向,而科学技术也踏实而严谨地回应、实践着人类天马行空的幻想。理想变成现实,现实又催生新的理想,人类社会便在理想与现实、人文与科技的交织中前行。

    科学与人文,期待着完全的水乳交融、不离不弃,一起再创科技辉煌,守望人间幸福。

    (作者系中南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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