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林依稀识得故乡痕

首页 > 教育新闻 > 教育新闻阅读/2022-05-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乡愁,这段乡愁湮没在无量的回忆和想念中,很少有人记载。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漆永祥,以史家之考据,以平实之笔触,以平民之视角,记录下漆家山50年的村史。日前,北京教育学院“中学语文与传统文化融合研究”卓越工作室邀请漆永祥开展主题讲座“图说漆家山村史”。我们特别摘编部分讲座发言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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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家山村,我出生、长大的小山村,没有什么名人和名胜,似乎没有什么可讲、可写。但我想讲自己的经历,讲我这个年龄段的中国农村和贫困山区的孩子上学的一些经历,为这个山村写一部史,引起像我一样的农家子弟的共鸣。

    从行政区划上来说,漆家山村属于甘肃省漳县马泉乡,海拔2000米左右,地处西秦岭和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带,属于“有草”和“没草”的边界,漳县一过陇西就没草了,再往西走,山就秃了。从地貌上来说,漆家山沟深山陡,坡度基本在60度以上。这么大一个村里,找块可以做标准篮球场的地方,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在平原长大的人,可能无法想通,怎么会有这么一个陡窄的地方。

    因为背山向阳,漆家山村反而“有风有景”,草木庄稼长得很茂盛。土壤有黄的、有红的、有白的、有黑的,地里石头也很多。村子里有两眼井,是真正的山泉水,老百姓担水而食。如果在这个地方看一眼风景,或者待上一两天,那确实是非常美的世外桃源;但要在这里待久了,对于城里人来说,上厕所首先就是个问题。

    记得小时候,大清早天不亮,爷爷就会喊我起床。早上没有钟表,爷爷就是我的钟表——他从屋檐外透进来的亮光判断天是否亮了。起床后,我从村子的东头走到西头,叫上两个伙伴,我们经过一个弯、两个弯、三个弯、四个弯……然后走直线,几乎90度下到沟里,经过庄下门,再经过刘家沟,就到了紫石村。

    我的小学就在紫石村。我的两个同学晚上放学后,有时候天气不好他们就住在庄下门的亲戚家。我在那里没有亲戚,只好一个人沿着沟继续往上爬,一路有无数传说中的各色鬼魅,感觉要把我拖进深沟蒿丛之中。胆吓破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往后看就感觉鬼会把人捉走。那时候穿的是妈妈做的布鞋,底子是硬的,要么大、要么小,所以我的大拇指和小拇指都已经变形,到现在都是指甲嵌在肉里。

    一座叫抽筋坡的高山是上初中的必经之路。顾名思义,抽筋坡山高路陡,翻过这座山累得像筋被抽出来一样。去往初中马泉中学有两条路,一条山路,一条沟路,山路近而陡,沟路平而远。去往县城的漳县一中方向相反,但路途也大抵如此。无论如何,都要背着一个背篓:背篓底下装七八个土豆,中间装两袋面,上面再放一捆柴火。这就是我一周吃用的全部家当,我要把这些东西一直背到县城里。一般要走4个小时,路上累了就躺一会儿;晚上听到县城的大喇叭一响,我就到了,也累瘫了。我想,当年与我一样的山区孩子上学可能都是这样,所以为什么许多农村孩子中途就不念书了。我也曾经放弃过,后来又复学,“死扛”了下来。从上小学、初中、高中走过的山路,就可以知道一个农村孩子的求学路是多么艰难,但我想,我肯定还不是最艰苦的。

    漆家山村直到今天仍然是半原始状态的农耕生活,依靠骡子耕地。自然是牛耕的地比较好,但是大家养不起,家家户户基本上只有一头骡子。养鸡、养猪、养羊、养骡子,这是农村的“四大件”——历朝历代画家画了无数《牧归图》,小孩子骑在牛背上吹着笛子,一片田园牧歌、惬意美满的样子,但是现实生活并非如此。

    1965年,漆家山村一共130多口人,只有两个人相当于小学文化程度,其实也没有正式上过学,只是参加过扫盲班,后来分别在村里教书。50年以后的2015年,全村358人,其中硕士程度1人、本科程度3人、专科含高职程度5人、高中程度13人。每当想到这种情况,我便觉得心痛——某种程度而言,漆家山村就像一辆破旧的拖拉机,摇摇晃晃,行动迟缓。

    我用传统的纪传体方式,写了十几个村中的人物,给这些目不识丁的村民立传。这些人说起来平淡无奇,但又独一无二,他们的命运曲折跌宕,漆家山村就是一个当代中国山区农村的小小缩影。曾经,我常常觉得老天不公平,让我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但是现在回过头看,漆家山村的年轻人遍布全中国,他们在各地修桥、铺路、盖楼……正因为他们的努力,才有城市的霓虹彩桥、高楼大厦。

    但我仍然有着深深的愧疚:我为什么对漆家山毫无贡献?我考上大学时,乡亲对我寄予厚望,觉得整个村子都有希望了。这让我非常焦虑,有时甚至想:干脆辞职回家,带着大家做点什么。然而,漆家山没有资源,我又学的是文科——读古书可以,做其他事情则“百物不辨,百事不能”,顾炎武说“一为文人,便无足观”便是我这种人。所以,我常常觉得无处安身,觉得特别对不起乡亲。

    既然不能给乡亲修路架桥,不能给他们造屋制衣,不能给他们养老送终,那么我就写一点历史吧,这是我唯一的长处了。流传于世的古籍,几乎没有真正的村史——我始终觉得历史学在这方面是有所欠缺的,远远不如文人诗歌中叙述的农村生活和农家风貌那样多。从诗经的《七月》《大田》,到陶渊明、王维,再到杨万里、范成大的田园诗,记载的农家耕作反而比历史书更详细。

    因此,我写漆家山村的村史,也想用这种又史又文的笔法。用农人的身份和话语,我记录了许多土话土语,记录他们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居舍衣食、耕田打柴、牧牛贩马、敬神祭鬼、悲欢离合。我想给后人留下一部信史,希望他们可以看到一个村落百姓的日常生活,看到不一样的历史叙述,看到真正血脉连贯、风味浓厚的历史。

    有些农村研究者认为,漆家山村这样的村子很快就会消亡,但我还是希望关于山村的记忆永远都在。因为这样的村子不仅是我的故乡,也是中国人的故乡。这些村子的记忆消失了,我们就失去了依托、失去了根本,就成了飘荡在空中无处可归的孤魂。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整理人系北师大附属实验中学 于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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