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的历史命运

马克·吐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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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美国,马克·吐温似乎有两个,一个是读者眼中的马克·吐温,一个是批评家眼中的马克·吐温。在读者看来,马克·吐温幽默、滑稽、诙谐,夸张得要命,可又蛮真实的,有时还带点刺儿;他的美国味道很足,男女老少都喜欢读。在批评家看来,事情就复杂了。马克·吐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家?是无害的滑稽家,还是社会讽刺家?早期这么乐观,后来为什么这么悲观?他到底是创造力得到充分发挥的天才,还是看风使舵的庸人?他究竟是热爱美国还是痛恨美国?……这些涉及到对他总评价的问题近一百年以来没有停止过争议,是一大研究课题,在美国叫做“马克·吐温问题”。

  上世纪六十年代,马克·吐温是以“说笑话的能手”登上美国文坛的。一般的评论文章或者文学年鉴总是把他与“滑稽作家”、“幽默家”、“滑稽小品的作者”归成一类,其特长是“为大多数人提供无害的消遣”。

  马克·吐温生前遭到最猛烈的抨击是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发表之后。这部作品先在英国出版(一八八四),后在美国《世纪杂志》上选登(一八八五)。选登时编辑为了“保护读者趣味”,删掉不少“粗话”和“低级描写”。即使经过防疫措施,高雅的读者还是抗议以讲究文体著称的《世纪杂志》居然发表这样低级庸俗的东西。但是,马克·吐温好像没有听见这样的批评,也不怕戴“败坏英语文风的主要代表”这顶帽子,在美国出版《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时居然一字不改。

  阿堪萨斯的《旅行家》宣布说:“这本书因庸俗粗糙受到谴责”,这是因为“庸俗幽默的时代已经过去”,“由于读者趣昧日趋高雅,夸张的幽默也为时不久了。将来的幽默必须纯净和忠实。”

  标准的“少年优秀读物”《小妇人》(一八六八——一八六九)的作者阿尔柯特奉劝马克·吐温:“如果克列门斯先生找不出什么好东西的话,那么最好就别为我们思想单纯的少年男女写作了。”

  为什么后来证明是美国十九世纪的一部杰作在当时受到如此冷遇呢?

  马克·吐温是西部作家,他的创作素材都是在西部获得的。粗犷、开放、幽默的艺术特色也是西部的。但美国当时的文化中心是在东部,西部作家的命运操在东部批评家手里。东部批评家有时也欣赏西部的幽默作品,不过那是为了猎奇,为了消遣,并不认为这是严肃的文学创作。在他们眼里,幽默家无异于滑稽演员,专长插科打诨,不能与当时的名家爱默生、朗费罗、霍尔姆斯等人并提。他们的文学趣味是“一个名叫维多利亚的时代传到美国来的,当时粗鲁的美国人忽然发了大财,就要寻求一些行为的准则,用来掩盖他们的粗俗,要有一些上流的新式男女来做做榜样。书中必须告诉人们,怎样才是正派的,作家们也就这样写了。”①这大体上就是所谓斯文传统,斯文传统的绅士批评家怎么能赞成把流浪儿、黑奴当作主人公?行骗、宿怨、格斗怎能成为文学题材?赌咒、发誓、骂人话算什么文学语言?东部批评家可以欣赏马克·吐温的幽默才能,却不承认他有什么严肃的创作目的。

  转机出现在八十年代末。那时候马克·吐温已经出版了《汤姆索亚历险记》、《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一八八三)、《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和《在亚瑟王朝廷里的康涅狄格州的美国人》(一八八九)等四部重要作品,通过创作实践,他自己也逐渐认识到幽默的作用,并且懂得怎样在理论上保卫自己。他指出“幽默家虽然轻松,却有一个严肃的目的”——“嘲弄虚伪,揭露伪装”,幽默家是“王公贵族、特权人物和一切骗人玩意儿的天敌,是人类权利、人类自由的天然朋友”。②一些早就认出马克·吐温不同凡响的批评家、作家,如C.H.威伯、勃瑞特·哈特、威·迪·豪威尔斯,现在不再是少数派,他们当初的意见越来越为多数人所接受,其中豪威尔斯(W.D.Ho wells)的观点尤其明确。作为有影响的批评家,他指出,马克·吐温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的幽默家,在于“笑话里含严肃的意味,这是他反复思考政治、社会可笑之处以后所采取的表达的方式”。一九一0年,马克·吐温去世那一年,豪威尔斯在《我的马克·吐温》(MyMarkTwain)一书中作出当时对马克·吐温的最高评价:

  爱默生、朗费罗、洛威尔、霍尔姆斯——这些人我都认识,我还认识我们其他的智者、诗人、先知、批评家、幽默作家;他们互相类似,象其他文人一样;但是克列门斯是独一无二的,无法企及的,他是我们文学中的林肯。

  正当马克·吐温在天堂与塞万提斯、莫里哀等喜剧大师欢聚的时候,人类又传噩耗。一九二○年,一位名叫范·魏克·布鲁克斯(Van WyckBrooks)的批评家,运用精神分析法对马克·吐温进行解剖,发表了一部全面否定马克·吐温的专著——《马克·吐温的严峻考验》(The Ordealof Mark Twain)。他认为马克·吐温是一位天生的艺术家,却具有屈从环境的软弱性,在加尔文教、金钱诱惑和东部上层阶级文学趣味的强大压力下经不起考验,终归失败。

  布鲁克斯把马克·吐温的一生分成三个阶段。童年是在一个缺乏温暖的家庭里度过的。他幼时有梦游症,说明他有两个自己、两种倾向、两种愿望:一方面要表现个性,一方面又屈从母亲。他站在父亲的棺材前向母亲保证今后“要做个好孩子”,证明他顺从严禁自己的加尔文教的社会环境。他家庭之外的生活环境同样糟糕:汉尼伯尔镇地处开发不久的中西部,是“文化的沙漠”,“天才的种子必然会死亡”。第二阶段中,在密西西比河上四年的领港生活,是他与社会关系最融洽的时间:他赚钱,家里人满意;又有机会发挥自己的才智,所以《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开头几章写得极有诗意。可是到了西部之后,他为投机发财的社会风气所包围,又一次放弃艺术的追求,头枕找矿致富的美梦。那么他是怎么成为作家的呢?布鲁克斯说:“他下意识的愿望是当艺术家,但这是发挥个性的行业,而发挥个性在他母亲看来是罪恶,在社会看来是耻辱。母亲和社会这两个方面都要求他做个生意人,而他又不可能调动自己身上必需的能量去满足这个要求。美国作家们一生中经常遇到这种困境!我们看到,这种困境终于导致马克·吐温变成了幽默家。”③按布鲁克斯的理解,马克·吐温之当幽默家,与他想找到矿脉发财同出一源,是他又一次出卖自己艺术天才的例证。

  第三阶段是到东部同奥丽维亚·兰登结婚之后。布鲁克斯认为,这位富商的小姐生活圈子狭窄,唯父辈意见是从。马克·吐温为了博得她的欢心,不得不同时讨好她那个社会圈子,而那个高雅而又庸俗的社会之所以接受这个“没有教养的”西部幽默家不是看中了他的才能,而是因为他的才能能够赚钱。奥丽维亚根本认识不到她的丈夫是天才,却以自己平庸的文学趣味把关,经常删改马克·吐温的作品。她居然认为《王子与贫儿》比《哈克贝利·费恩》高得多!马克·吐温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天才去炮制迎合群众趣味、能赚大钱的小说。布鲁克斯惋惜地说“马克·吐温实际上找了一个第二个母亲”!另一个对他发生巨大影响的人是《大西洋月刊》主编、全国闻名的批评家、作家豪威尔斯。马克·吐温把他当成“解罪神父”,豪威尔斯怎么说他怎么改,把他的批评意见当作金科玉律,而豪威尔斯的主张是描写“生活温和的一面”,“力求避免使自己和读者痛苦的题材”。“斯文传统”就是“通过豪威尔斯改造了马克·吐温”。

  这里,布鲁克斯再次运用他的“双重性格说”:马克·吐温身上“那个不自觉的自我”本能地反叛豪威尔斯的艺术观点,他大骂简·奥斯丁就是发泄对豪威尔斯的不满,因为后者把简·奥斯丁推为“现实主义文学的典范”。但马克·吐温的软弱性是主导的,心甘情愿把自己摆在从属豪威尔斯的地位。

  布鲁克斯认为,马克·吐温在“第二个母亲”和“解罪神父”的改造下,扼杀了艺术的自我。他到晚年懊恼不已,连声诅咒人生。他“谴责失败的人生,恰恰表现了他自身的失败。”这是布鲁克斯最后的诊断:

  马克·吐温是一个受到破坏的灵魂,受挫折的牺牲品。正如精神分析学家所提供的无数病例一样,仅这一点就足以解释他晚年的懊丧。他受到阻碍,遭到分裂,甚至违反了自己的本性;因此他身上的诗人、艺术家本性萎缩成了愤世嫉俗者,整个儿人成了一个精神虚弱者。

  《马克·吐温的严峻考验》发表后引起巨大的反响。反对的有之,赞同的也有之。

  布鲁克斯的分析无疑存在着严重的缺陷。最明显是方法论的错误。他不是全面考察马克·吐温的全部材料,分清主次得出结论,而是先有一套概念,然后选用有利于自己的材料。其次,他所依据的材料主要是阿·庇·佩因(A1bert Bigelow Pai-ne)的马克·吐温传记,这本传记出版较早,有些材料不甚可靠,如马克·吐温站在父亲棺材前向母亲保证这一传说。同时,作者否定西部幽默也暴露了他贵族化的偏见,他把这种文学形式与传统的形式对立起来,说明他自己也还没有摆脱“斯文传统”的影响。

  然而,《马克·吐温的严峻考验》仍然是马克·吐温批评史上一部重要著作。布鲁克斯提出的问题是实际存在的。马克·吐温某些作品质量不高,明显是为赚钱仓促成章;这不能说同美国商业社会毫无关系;他后期确有悲观懊丧情绪,尤其表现在《什么叫做人?》和《神秘的陌生人》中。这些问题是严肃的,不容回避的。而且布鲁克斯作为有独立见解、有远见的批评家,一直怀有严肃的目的。他的本意是想打破清教主义对美国文学的束缚,抵制商业化社会对文学艺术的腐蚀,他是为创造新文化而呐喊。所以马尔科姆·考莱说,自“布鲁克斯以来,批评风气为之一变”。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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