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围城》的人总不会错

首页 > 教育新闻 > 教育新闻阅读/2023-04-1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我读大学那会儿,不知谁起的头,大家忽然对《围城》发生了兴趣。其实,很多人并不知道《围城》的作者钱锺书到底是谁,甚至在读书之前,还望文生义地以为这是一部讲述战争的小说。可是,等大家仔细阅读之后,不禁拍案惊奇——惊奇的,不仅是其中的故事情节,更是其中的语言,其中的修辞,以及其中指桑骂槐般的映射。读了《围城》,正如读了《阿Q正传》,大家都忍不住对号入座,以为书中的人物原型其实就是自己。

    我当时便坚信书中的方鸿渐就是我本人。方鸿渐是个海归,多少有些学问,但喜欢哼哼唧唧发牢骚。他留洋回国,为了能在父老乡亲前有个交代,不得不买了一张“克莱登大学”的假文凭充数,不料从此为这个人生的污点懊悔不已;他优柔寡断,处理不好情感上的事,明明不喜欢苏小姐,却犹豫不敢拒绝,从而失去了真心喜欢的唐小姐;他对孙柔嘉小姐谈不上爱,但一步一步地竟然和她走到了一起,并且结了婚。他的家庭、他的朋友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以至于他的精神逐渐收缩,直到一无所有,“一切崇高的终极性价值都与他无缘”(胡河清《真精神与旧途径——钱锺书的人文思想》)。

    坚信我就是方鸿渐的,还有我的好朋友阿丑。其实阿丑并不丑,她是班上读书最多的一个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用《围城》中方遯翁的孙儿名字给自己取了绰号(也许是我取的)。在大学快毕业的那一年,她与我最大的共同爱好,就是研究《围城》,谈论《围城》。我们一起制作《围城》中的人物谱系,一起为书中的俏皮话而哈哈大笑,一起到她家观看刚刚开播的电视连续剧《围城》,我们甚至准备将《围城》写进毕业论文中。阿丑总结我的为人处世,用了赵辛楣形容方鸿渐的那句话:“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现在想来,她的这句话多少包含了对我恨铁不成钢的怨恼。我在大学里,虽然被公认为“文学青年”,却做不出一点儿文学的成绩。我和阿丑一起报名参加“全国大学生作文大赛”,结果她拿了一等奖,我呢,因为忙着“社会活动”,或者因为根本没有自信,只报了名而没有提交作品,最后——拿了三等奖。

    这又有点儿像方鸿渐,带有讽刺意味的像。

    毕业后,我一如既往地通过书信和阿丑谈论《围城》,比如我发现电视剧中饰演唐晓芙的史兰芽竟然是杭州人,便兴奋地将这一消息告诉给阿丑,比如我在杭州西湖边的书店买到了钱锺书的《谈艺录》和《管锥篇》,便得意地在她面前显摆,虽然我并不打算仔细阅读这些书。阿丑则一如既往地关心我的学问前途,有一次她甚至跑到杭州来劝我读研究生。同她一起来杭州的,还有她的丈夫。看到她丈夫听我们热火朝天聊文学时那种好奇而又无奈的眼神,我知道,《围城》闯祸了。可是等回去之后,据说他反倒再也不在阿丑面前提我了。

    可惜我虽然听了阿丑的建议去考试,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读研。这一点,成了我家女主人小白几十年来奚落我的重大内容——她偶尔也提阿丑,但我竟无言以对了。因为没过几年,阿丑就因病去世,去世的时候,是中南大学的英语系主任。

    大学毕业后,我到了一所中学做老师。不幸的是,因为不是师范毕业,我不知道怎么去设计课堂。因此上课时,往往是之前想好的教学内容没过多久就讲完了,剩下的时间,“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开足马达的汽车迎上来,望着发急而又无处躲避”(钱锺书《围城》)。于是,我想起《围城》中方鸿渐的做法,便使劲地在黑板上写粉笔字,希望通过这种办法来kill time(杀时间)。后来,我干脆用这些多出来的时间给学生讲文学作品,譬如《围城》。

    这大约是我初任教师时的写照。看来《围城》功不可没,让我从中习到了做教师的本事和方法。许多人说,《围城》是一部“学者小说”,可是我说,它还是一部“师范读本”。或许因为钱锺书本身就是教师,又或许是因为《围城》里面的人物大多是教师,因此,有关学校教育的正理歪理,都可以在书中找到。

    譬如,为了不做教师,“遗少”董斜川动用了大宋宰相秦桧的名言“若有水田三百亩,来年不作猢狲王”,而方鸿渐则想起了西方的谚语:“在西洋古代,每逢有人失踪,大家说:‘这人不是死了,就是教书去了’”。再看看下面几段话:

    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

    从前先生另有参考书作枕中秘宝,所以肯用教科书;现在没有参考书,只靠这本教科书来灌输智识,宣扬文化,万不可公诸大众,还是让学生们莫测高深,听讲写笔记罢。

    学校也是个机关,机关当然需要科学管理,在健全的机关里,绝没有特殊人物,只有安分受支配的一个个单位。

    不过,当我把这些奇妙的言论读给学生听的时候,他们大多茫然不知所云。也是,毕竟是初中生,懵懵懂懂的年龄,哪里体会得到这么玄妙的道理!不过他们喜欢听,只要与功课无关的事,他们都喜欢听。所以我在课堂内不厌其烦地搬弄与《围城》、与钱锺书有关的知识和传闻。我对《围城》的痴迷,孩子们心知肚明,甚至利用我的痴迷与我斗智斗勇。

    譬如有一次,我猛然发现有一个学生在课堂上低头看课外书,不禁怒火中烧,猛地跑下去要搜他的书。这个学生慢悠悠地举起手中的书,说:“老师,我看的是《围城》。”

    “哦,原来在看《围城》啊,那行,你继续吧!”

    我当时逢人就说,《围城》这本书,我少说也看了十几遍了,对里面的情节和人物可以说如数家珍。但即便如此,《围城》这本书对我仍没有实质性的影响——我既没有写出一篇关于《围城》的研究论文,也没有仿照《围城》的语气进行文学的创作。我顶多学会了方鸿渐的腔调,对周遭的人事百般嘲弄,以至于人家都觉得我有“才”,却始终不愿将我当“材”用。

    但偏是因为《围城》,让我的课堂不至于像白开水那样平淡无味,也是因为《围城》,让我和学生的交往多少有了点儿“文化”的味道,并从此走向了更深远的人文世界。

    有趣的是,因为嫌《围城》的故事意犹未尽,有人想要给它写续集,或者依照它的腔调和情节,去模仿写作。比如台湾旅美女作家陈若曦,就曾仿钱锺书的《猫》和《围城》的笔法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城里城外》,另外,鲁兆明写的《围城之后》以及魏人写的《围城大结局》,也算是《围城》的续写,只是这两本书侵犯了《围城》的版权,最终引发了官司。

    这些事,我又何尝不想做?只是被他们抢在了前头。

    1998年12月19日,钱锺书去世。这个消息,是我的一个学生告诉我的。当时,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一直觉得《围城》是一部经典作品。夏志清先生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把这部小说说成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这多少导致了国内新一轮的《围城》热。但《围城》到底好在哪里?其实许多人都道不清。

    大多数人对《围城》的理解,都与杨绛先生写在《围城》扉页上的那句话有关:“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这句话被认为是理解这部小说的金钥匙,书中每个人的命运无不印证着这句话。即便掩卷而思,我们发现,现实中的许多人其实也是笼子里外的鸟或城堡内外的人。

    可是这种带有存在主义色彩的人生观点,其实并不新鲜。比如米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生活在别处》中也有类似的一句话:“当生活在别处时,那是梦,是艺术,是诗,而当别处一旦变为此处,崇高感随即便变为生活的另一面:残酷。”然而经典的作品仿佛爱情故事,你明知道它的套路,却仍愿意飞蛾扑火般地去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胡建矩兄是我大学时的密友,他虽然做着生意,却对文学的事念念不忘。有一次,他邀我到他的老家上虞丰惠古镇去看看,因为黄蜀芹导演的电视剧《围城》,有几个镜头就在那里拍摄的。

    我兴奋不已,便与他约了去走一趟。我们站在丰惠桥头店铺里,仿佛看到了《围城》里那个抱着孩子喂奶的女人(“她那样肥硕,表示这店里的饭菜也营养丰富;她靠掌柜坐着,算得不落言诠的好广告”);在另一座石桥(应该是“通济桥”)边,我们又依稀看到李梅亭在冷冷的夜里做贼似的恶啃滚烫的烤红薯。

    丰惠镇不仅有《围城》。离老街不远,就是哲学家、春晖中学校长范寿康先生的故居,而他家的对面,便是鼎鼎大名的胡愈之先生的旧宅。上虞人杰地灵,丰惠镇自晚唐以来一直就是上虞县城,因此出现孟尝君、祝英台、吴觉农这样的人物也就不足为怪了。

    这样看来,《围城》的阅读,原来也在行走之中。阅读,是一个起点。

    我的好友郭初阳兄也是个《围城》发烧友。很多年前,我听过他的一堂公开课,叫《比喻》,其中用到了不少出自《围城》的妙句——

    门房领了个滚圆脸的人进来,说“曹先生”……曹元朗的脸很圆,圆如……(太极)

    他的眼睛,大的就像政治家说的空话,大而无当。

    (幻灯片)比喻包含相反相成的两个因素,所比的事物有相同之处,否则彼此无法合拢;又有不同之处,否则彼此无法分辨。两者不合,不能相比;两者不分,无须相比。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烘托;分得愈开,则合得愈出意外,比喻就愈新奇,效果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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