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古诗中的春花

首页 > 教育新闻 > 教育杂谈/2015-04-18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简墨

    春花多美啊,美得就像春天,就像我们祖先留下的诗歌。而中国古代诗歌的醇厚、典雅、落落大方、形制的美好等等,每每教我们读到、听到就起了叹息。

    当两者碰到一起,又该美到哪种程度呢?无论何时去百度搜“唐诗(宋词)”,底下都会有“相关搜索:美得令人窒息的唐诗(宋词)”一行字。没错,叫人窒息——美到如此地步,不枉我们为中国人一场。

    说起春花,就想起“红杏尚书”宋祁。“红杏枝头春意闹”中“闹”字的红盖头一揭,春天就活了过来。他写绿杨如烟,晓寒阵阵,当然可以想象,还有清透的天空,成群的飞鸟,受孕的鱼,以及诗人笔端发散出来的清香,偶尔的细雨……世界苏醒,多么恬淡而浓郁的春的气息。那些字,恍惚是几只惊蛰的奔豸在爬动,闪着绸衣一样的色彩。

    全篇听听: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咕哝一下,除了觉出了词里少见的齐整之美(上下片各是一首七言绝句呢),似乎辙韵们也眉花眼笑,一波一波送出铃声。而在向晚丝绸般光滑的光线中,这些诗行带着愉快的流动,带着愉快本身,带着水的自由自在,恩赐了我们未知的什么……原来,无论过去多久,春天一次次地来临,不会远离我们,就算秋风把月亮一遍一遍吹瘦,春天总还是同一个,静止在诗里的花朵一样地动人。

    而只听一听那样的题目:“春江花月夜”,已经心醉,五个名词,五个互为表里、互相映衬的汉字,五个单音节、春一样、江一样、花一样、月一样、夜一样美和静的汉字,它步子妖娆,又仿佛白衫的娘子刚饮了桃花酒,左右摆着旖旎香袋,修长的鬓,腮边染了酡红……世界上可能没有一种文字像汉字这样,蕴涵着如此精深的书写经验了吧!

    多少次,想象着那样一个没有力气的春夜,诗人张若虚在寂寞的江流声里徘徊,被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壅塞胸怀。突然,从花林那边升起,一片最初的月光击中了他。他感到自己的躯体开始透明,并随着江月一同浮升,一同俯瞰这片大地。于是,诗句从他的胸中汩汩而出:“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这是何等动人的气象啊,就像把很多年花香袭人的时光揉碎,交叠在一起,庄生梦蝶。这时光他给搁置得太近,就在我们的眼睛底下——每一句都要飞了起来,简直看得见它的香气……唔,仅此几句,也足以使一个诗人永生了。

    歌唱春花最用力的那个人,居然是一辈子驻扎边塞的军旅诗人岑参。在他存世不多的诗篇中,写的春花达23种之多:桃花、槐花、梨花、棠棣花、桐花花、苜蓿花、杜若花……简直是春天在大合唱!“渭北草新出,关东花欲飞”、“涧水吞樵路,山花醉药栏”、“涧花燃暮雨,潭树暖春云”……他笔下的花欲飞、欲燃:“桃花点地红斑斑,有酒留君且莫还”、“长安二月归正好,杜陵树边纯是花”……众花之中,他最喜爱的自然是梨花:梨花开放,她的繁茂、洁白与香气,建成了一个奇幻的花房子。有意思的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是他描述冬季苦寒的句子。而他也曾把内地的雪花比作梨花:“梁园三月梨花飞,却似梁王雪下时”、“梨花千树雪,柳枝万条烟”……那花多么白啊,比诗人的衣襟还要白。他几乎将世间所有都譬喻成了自己最爱的春花。

    写春花的痛,没几个能写得过在中学课本以雨当泪的柳永:“花发西园,草薰南陌,韶光明媚,乍晴轻暖清明后……”花发生佳境,可难掩伤情。也许是春天这个季节,叫人格外多思吧。

    另有叫魏玩的女词人,吟出伤春诗篇:“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斜阳起;隔岸两三家,玉墙红杏花。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隔岸两三家,玉墙红杏花”,杏花开得正艳,活泼泼地越过墙来,似乎打算牵引什么;“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丈夫把自己丢在家里,不管不顾,已经整整三年了……这样的句子,樱桃似的细圆,入了口,轻轻一抿,的确并没有很用力的滋味。然而,以后想起来时,它有忽然多出来的意思,像日常纷纭里忽然多出来的独处,无上地诚恳。叫读它的人仿佛看见自己多年前的那一段日月,穿过房间,穿过桌椅纸张,穿过阳光,穿过春日,有了寂然如水的沉静。诗句和读它的人都泊在月光里,泛出淡淡的光,分明是停止的,然而心里以为那些光线会徐徐移动;又仿佛是落在灯影里的一点桃红,渐渐发出旧年的香气。

    提到柳绵,古时有说雪花“未若柳絮迎风起”的,有说柳絮“晚来风起花如雪”的;有自比柳絮,说壮志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还有借絮感时,说寂寞的——“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哪一句不美好得不成样子?也就那么三五天吧?四月五月,柳絮飞起来了,柳树的心飞起来了,它们捉对儿,成球,成团,追逐嬉闹,如同一群少年,驱车飞奔半空里,不肯再回到凡间。这时候,你被柳絮烦恼着,也欢喜着,走在柳絮里,像走在梦里,一切都不真实起来。飘絮时,空气中有一种茫然的温存,一种混合着阳光、飞尘、草与叶子的气息,像一首无人能懂的歌……有谁能不喜欢吗?

    当然,诗本子里少不得的,还有柳——“百分桃花千分柳”,就是这样,柳开的花不起眼,开花也不满树芬芳,可在诗里,柳仍是个朴素而美好的姑娘,排序整齐、半羞还半喜的细叶子,每一片都让人爱。她披一片云在肩头,有着花一样的气质,还将笑容撒得春色如大雪,一阵小风吹来,就能让它动心——那一低头的温柔,美过了最温柔的花朵。李清照这样写:“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柳眼”,说的是人,也是梅,是柳。

    隔了几百上千年,诗人们的才情、性情、心境竟如此相似,与我们的感觉也别无二致——世界连细节都懒得更新。而那些情不自禁脱口唱出的歌谣,多少年来也一直如此,如同月亮将遮蔽乳房的纽扣打开,照万物温柔,成色不改。

    读着它们,就忍不住地想,是不是诗歌和春花这两种东西,都是大地对我们不能言说的秘密?它们从她身体里生长出来,发芽,开花,委身为一枚枚汉字,用进入我们的心和身的方式,细针密线的,用最初带有绒毛的羞涩,给予我们最悄无声息的安慰?如果不是,那么,为什么那些有关它们的诗歌,那么熨贴和自然生动?那些春花里藏起的、恍恍惚惚、一再击倒人的电流,又是什么人的过往?

    简墨:作家,书法家,学者。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书协会员,山东文人书画院副院长,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济南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有“中国文化之美系列”(八部)《二安词话》《止于至善》《百字铭》(字帖)等作品多部。获孙犁散文奖一等奖、冰心散文奖、刘勰文艺评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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