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吗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我的同学陈子爱,熊河边疆村人,北门中学语文教师。在参加工作后的第八年,即一九九零年的中考前三天,他服毒自杀了,时年二十七岁。英俊潇洒才华横溢的子爱死了,他的死在我的心中留下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子爱在自杀前两个月邀请我到北门中学去玩了三天,和我同枕而眠。他详细地讲了他痛苦的心理历程。我们两人在北门中学附近的小餐馆里吃草鱼火锅,这是他最爱的美食,还喝了小酒。席间他一直不停地讲,我只是一个忠实的听众,我想劝导他,开通他,可是我感觉力不从心。他还带我出去闲逛,顺便参观了市中心的工人文化宫,文化宫正在搞交际舞培训,热闹非凡。

自杀前一个月我邀请他到我家做客。我的女儿两岁多了,胖嘟嘟的,很可爱,这是我的骄傲。可子爱对孩子不感兴趣,他连抱一下亲一下的热情都没有。他给我买了两个大西瓜作为礼物。由于我很忙,他过了一夜就走了。

自杀前一个星期,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只有简单的两句话:我坚持不下去了,你快来吧!我看了这封信,心里沉了一下,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马上要中考了,孩子小,两头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我想中考结束后再去看他。

 中考过后还未动身,我接到一个同学的电话,他沉痛地告诉我:子爱自杀了。我惊呆了,语无伦次地说: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抢救过来了吗?在哪个医院?同学平静地说:他是中考前三天服毒自杀的,葬礼已经结束了。

   

 

我翻出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的每个细胞都充满自责,悲伤和悔恨,信纸上洒满我的泪水。我又翻出毕业时我俩的合影,他笑得那样自信,那样灿烂。

 他在家里排行第三,前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后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的父亲在文革中参加贫宣队,被留在区政府(后改称镇政府)当了民政办事员,主要负责办理结婚手续。他母亲是一个农村妇女,在家务农。他姐姐未出嫁即服毒自杀,原因不明;他哥哥因为想买辆自行车,和母亲吵了一架后也服毒自杀了。所以有人说他们家有自杀的传统。

 他考上大学后,他父亲异常高兴,把改变家族命运希望完全寄托在他的身上。他父亲和他彻夜长谈,告诉他:你的父亲由于没有文化,一辈子受人欺负,只能当一个小小的民政办事员。你现在有文化,有文凭,一定要做人上人,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当官从政,只有这样才能改变我们家族的命运。

  他牢记他父亲的教导。开始有步骤地实施他的人生计划。

  他的第一步是想通过婚姻改变自己的命运。学院有一个培训中心,主要是为基层幼儿园代培合格的幼儿园老师(也是变相卖文凭)。这里面有一个叫赖茵茵的女孩,其父是南下干部,现任某大型国有企业的书记厂长。子爱在大学里数次参加演讲比赛,多次获得一等奖,出尽了风头。茵茵对他很有好感。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到北门中学教书,开始向茵茵发动猛烈的攻势。不知什么原因,茵茵对他时冷时热。他万分焦急,他想把生米煮成熟饭。

 有一天晚上,吃过饭跳过舞之后,他把茵茵带到了他的寝室(当时北门中学迁建,他们住的是集体寝室)。他和茵茵当时情孚意合,开始拥抱接吻。当他们俩脱掉衣服即将融为一体的时候,突然传来急促的踹门声,原来是年轻的室友们玩累后回寝室了。他俩受到高强度惊吓和巨大刺激,急忙穿戴起床。在室友们的嬉笑声中,茵茵狼狈地跑出了集体寝室。此后不久,子爱就收到了茵茵的绝交信。

 这一步骤的失败对他打击很大,他向学校领导提出强烈要求,要求入住单人寝室,保护个人隐私,但当时学校条件有限,只有教学楼的楼梯间能够满足单人入住要求,于是他就搬进了楼梯间。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有了轻度失眠的毛病。

   

 

 他开始实施他的第二步计划,正是这一步计划的彻底失败将他推进了彻底毁灭的深渊。

 他有个大学同学叫朱郭,朱郭的亲舅舅郭英是省教育厅主管高等教育的常务副厅长。朱郭毕业后直接分配到地区行署教育局当了个小科长。这让子爱羡慕不已,他决心通过发展同朱郭的这一层关系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同朱郭的交往上,有事无事三天两头往朱郭那里跑。当他和朱郭的交情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提出要求,要朱郭陪他到省城去拜访厅长大人。

 他们俩到省城拜见了厅长大人。郭厅长心情很好,对子爱的印象不错。子爱准备了一份厚礼,同时发挥自己擅长演说的特长,说话字正腔圆条理清楚,抑扬顿挫也把握得相当到位。临别时,郭厅长问子爱有什么要求,子爱说:我想请您替我给我们那儿的教育局长打个招呼。郭厅长说:这好办。于是笔墨伺候,郭厅长龙飞凤舞用省厅的文稿纸写了一张便条,上书:林局长,这个年轻人不错,你们可酌情拔用。

 子爱回转后立马捧着厅长的墨宝去拜见林局长。林局长一看厅长大人的墨宝,高兴啊!这下可算是和省厅直接拉上关系了。林局长的前任就是因为有省厅的关系,被提拔到省城赋闲养老去了。林局长收下郭厅长的墨宝,小心翼翼地放进文件夹,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子爱:你和郭厅长是-----,子爱含糊地说:亲戚!

 不到一个星期,校长请子爱填写了党员发展对象表,宣布他被借调到县教育局担任师训科副科长,主管职称评定。

 子爱春风得意,立马将一帮子至交好友招呼到一起聚餐,报告喜讯。酒席上他半带醉意地说:各位是我至交,以后在座各位可不要贪得无厌,我尽我能力给在座各位每人帮一次忙。

   

  子爱的这种风光只持续了一个月左右,他的灭顶之灾就降临了。

   

   

  林局长怀揣厅长的墨宝进了省城。

  林局长准备了一份厚礼,打算送给厅长。

  林局长好不容易进了郭厅长的办公室。

  郭厅长不知为什么心情很不好,他一见到长相如国民党特务外形猥琐的林局长就皱起了眉头。

  林局长向郭厅长出示了郭厅长的亲笔便条。十分讨好地说:您的外甥我们已经提拔到局里主管职称评定了,您看怎么样?

  郭厅长接过便条看了看,一边撕一边冷冷地说:他不是我的外甥,只是我外甥的一个普通朋友,你们爱用不用。

  郭厅长声音突然提高八度,说:送客!

  林局长灰溜溜地滚出了厅长的办公室。准备的厚礼也没送出去。

  最要命的是,林局长从省城返回时在一个叫观音垱的地方出了车祸。

  车祸中林局长失去了一只眼睛。

 

 

   

林局长出院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子爱叫到办公室,指着子爱的鼻子说:你这个骗子!你赶快滚回北门中学,让我再不要看见你。林局长愤怒的唾沫喷了子爱满脸。

子爱灰溜溜地回到了北门中学。

 校长找子爱谈话,说:鉴于你道德品质有问题,校党委决定取消你的党员发展对象资格,注销你的党员发展对象表。从今天开始,你要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教书。

 子爱冒充厅长外甥骗取提拔的消息传遍了教育战线的每一个角落。

 老师们学生们都知道了:陈子爱是个大骗子。

 和子爱打招呼的老师没有了,和子爱打招呼的学生也没有了。

 他生活在鄙夷的目光里。他生活在冰冷的世界里。

   

 

 他开始为自己辩护,他对每个和他打照面的人都说:我没有冒充,我没有欺骗!是林局长误解了!

 他像祥林嫂一样,逢人便讲:我不是骗子!我真不是!

 很多人开始自觉不自觉地躲避他。

   

 

 没多久,学校对他带的课进行了调整,取消了他带的语文课,让他带历史课。

 在学校里,他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边缘人。

 

 

 他失眠了,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有一次上课时,他竟然趴在讲桌上睡着了。醒来时,他突然恐怖地大叫一声:天,亮了吗?所有学生惊呆了,有几个胆小的女生被吓哭了。

 

 鉴于他的精神状况糟透了,学校取消了他代课的资格,让他担任文印员。那个时候没有复印机,就是刻钢板蜡纸,推油印机。

 他开始封闭自己。他整天把自己关在教学楼的楼梯间里,不再主动见人。

 他夜里睡不着,就跑到空荡荡的教室里,把灯光大开,对着空空的桌椅讲课。后来被老师和学生发现了,他的称呼由“骗子”变成了“神经病”。

 他怕见人。他从不上学校的公共厕所。学校紧靠一条公路,公路边有菜农为了收集粪便修建的简易厕所。

 那年冬天,他晚上出去上厕所,神情恍惚,竟然迷失了方向,走进了荒野之中。

 值班领导见他门开着,人不见了,就发动全校师生在离校十几路远的荒野之中将他找了回来。

 学校领导决定将他送进市精神病院。精神病院经过测试,鉴定他有间歇性精神病。

   

 子爱从精神病院出来后,人们都远远地躲着他,他太孤独了。他邀请我到北门中学去玩,我陪了他三天三夜,我发现他很正常,他只是需要有个人倾听。我放心了!我在心里默默祝福他,希望他在正常的人生轨道上健康生活。

 

 但是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自杀。

 

 自杀前,他写了遗书。只有简短的几句话:我坚持不下去了,请大家原谅我。请我的父母原谅我,请我的弟弟妹妹原谅我。

   

 他买了一瓶两百毫升的“敌杀死”,他穿上了他最贵的一件衣服----雪花呢子大衣。他将一整瓶农药喝了进去,他准备躺在床上死去。但是他的身体太年轻了,他的体内产生了强烈的排异反应。他条件反射似的跑到那个路边的简易厕所里,倒在了那个用麻杆围起来的厕所里。

 

人们过了三天才发现他的尸体,已经高度腐败,变成了绿色。成群的黑压压的苍蝇在围着他的尸体跳舞,举行盛大的集会。

人们不理解他说过的一句话“天,亮了吗?”我推测,他的这句话是盼望结束人生的苦难。死,对于他来说,就是天亮了。

 

愿子爱的灵魂在天国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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