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本质特征不是悲情

首页 > 教育新闻 > 教育新闻阅读/2018-03-2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力 耕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谈到教育,流露出的情绪更多的是焦虑、担忧甚至愁苦,这与教育的终极目的——给人以充实和快乐正好相反。

去年底,一个十岁小女孩以视频的形式给父母留下遗书,说自己马上就要上天堂了,感恩父母,知道自己学习成绩不好,爸爸妈妈打她都是为了她好。视频上小姑娘快快乐乐地说着,仿佛真的看到了“天堂”的美好,观看和转发的人心里都很沉重,而她父母的心情一定是痛悔交加。其实类似的事情这些年来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回,只是时间、地点和当事人有所不同,但每一次让人感受到的震惊却是同样的。

陶行知说:“生活即教育。”如果生活是悲苦的,那么教育所起的作用就是改变它,让生活变得美好起来;如果生活是快乐的,那么教育就应该是生活本来的样子。所以教育才会受到尊崇,不然的话,没有人会需要它。

然而一些悲剧的导演者却是教育者——教师和家长。这非常吊诡,令人错愕。虽然无力改变现状,但人非草木,看到悲剧,还是会一掬同情之泪。

除了悲剧,还有一种苦情戏。这件事过去快一个月了,差不多已被淡忘。那是春节期间央视的一档音乐节目,一位在贵州山区支教的汉族教师梁俊,弹着西班牙吉他,领着一群穿着苗族服装的孩子,唱了一首汉歌。如此描述,是因为我注意到这个节目至少有三种以上的文化来源,这给我带来一点点违和感。

歌词来源于清代诗人袁枚的一首小诗《苔》。从评委到电视观众,从网友到演员们自己都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是什么触碰到他们心里最柔软的区域?很多人都说是因为励志励志是能够让人感动的。我觉得这件事的励志可能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中西部山区特别是少数民族的孩子登上央视的舞台;其次是袁枚的原词:“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没有阳光雨露同样能够成长,一首老歌《小草》,还有一部日本电影片名叫《背阴盛放》,表达的也是相同的含义;最后是三百年前的冷门小诗突然爆红,竟然能够注解今天,颇有古今相通、神交古人的意思。

然而想一想,央视从创办以来,无数的山区孩子走上各个频道的舞台,甚至走上万众瞩目的春晚舞台,但他们也没有让人感动得想哭,展现出来的是满满的兴奋和喜悦。近年来传统文化有回归之势,古诗词被大量诵读、吟唱、竞赛,进入广告文案,也从来不曾让人感动到落泪。

那么梁俊的表演泪点在哪里?从各方的反应来看,注意力集中在歌词后两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我想,它触动的也许不仅仅是泪点,更是痛处。这和我们经常提起的一个概念有关——阶层固化。《苔》诗中的苔花和牡丹同属花卉,但纲、目、科、属完全不同,恰好隐喻了人所属阶层的不同。

中国社会自古以来讲究阶层流动性,底层民众追求平等“不患寡而患不均”,对阶层固化非常敏感和惧怕。“苔花如米小”中的一个“学”字,如同在阶层之间隔开了一道鸿沟——苔花再学,使劲学,也永远成为不了牡丹。

当然“阶层固化”只是一种猜测和假说,并非定论,甚至极有可能是伪命题。但《苔》诗深情的吟唱背后,冷冰冰的诗意被人隐约领会,觉得自己是底层人士的以此自怜自伤(比如梁俊本人),自命为中产以上的或“居安思危”,或发悲悯之情,台上台下、线上线下顿时泪飞如雨。

其实不但中国人如此,这种隐喻的艺术手法全世界相通。今年获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水形物语》就讲了一个异种生物和人类女孩相爱的故事,我感觉其实是《美女与野兽》童话的翻版,所以这根本就是一个文学母题。

虽然艺术家们在创作的时候没有想过,物种之间的“生殖隔离”是非常严峻的,跨物种交配虽然不是完全不能发生,但后果是不能繁衍下一代,比如我们熟知的驴、马、骡之间的关系。

“花开得不大,但光彩一点都不比牡丹弱。”一位女性评委一边哭一边说。

“为什么要学牡丹?有何必要学牡丹?谁给了牡丹这样的霸权?谁又能剥夺其他生命的真实存在?”网友们纷纷评论。

《苔》诗以浓烈的悲情触动中国人心底的平等情结。问题解决方案本来是寄托在教育事业上——由教育来解决平等,所谓知识改变命运,却似乎看到人的差距正因教育在不断拉大,这才真的让人想哭。

如果把两则新闻结合起来看,如果有一种类似阿拉丁神灯的全能外力,让梁俊和他的学生们遂心如愿——“让大山里的孩子享受和城里孩子一样的教育”,他们就不哭了吗?那会不会陷入另一种困境?没完没了的作业、教师和父母的责骂、无边无际的焦虑,甚至给父母留下遗书,到头来只是互换困境,悲情色彩还是不会变。

所以我觉得,中国教育什么时候抛弃悲情,什么时候才能成功。

大多数人总是觉得悲剧很伟大,因为它有重量。但让人哭是很简单的,因为哭声可以传染。《红楼梦》里有这样的情节:一个人哭了,周围的人想起自家伤心事,陆陆续续都忍不住哭起来,结果大伙儿哭作一堆。所以哭的技术含量很低,不要以为把人弄哭了就很了不起,其实哭本身就能把人弄哭。

新课改以来,教育界逐渐抛弃了悲情的基调,比如不再用“春蚕”和“红烛”形容教育工作者。但是非专业人士梁俊,像一个闯入者似的,成功用悲情获得普遍认同,这让我大为不解。悲情不是志愿者的常态,无论是徐本禹,还是卢安克,我在新闻和现实中见过的支教者们都是快乐的。他们把支教当成一项快乐的事业,人生中一段最重要的经历。何来悲情?

当我把手机上的订阅号给正在上初中的儿子看,看看梁俊唱《苔》能否让其励志,或者感动。结果是没有,原因出乎我意料。

“苔藓有花吗?”我儿子问。

“没有吗?”我傻了。

“苔藓是无花植物。”儿子回答得非常肯定。

咦?虽然儿子常常因我们言谈中的常识错误而摇头,正像我们当年跟父母讲“氧气只是助燃物,本身不能燃烧”“如果没有空气,铁球和羽毛下落的速度一样”“我们看到的月球永远只有固定的一面”,父母听了觉得像天方夜谭一样。

可这是红透大江南北的《苔》呀,如果错了,那么“亿万人”在为什么感动呢?泪水为谁而流呢?

我经过查阅,证实了——苔藓连学一下牡丹都不可能,它是一种结构简单的植物,是用孢子进行繁殖的,而且必须借助于水,因此喜欢生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它不是晒不到阳光很可怜,而是根本就讨厌阳光。

会不会有“苔花”这种植物呢?我再次查阅:苔花和苔藓属于不同的“门”,苔花不是苔藓。可袁枚这首诗的标题《苔》指的就是苔藓。

“古人不了解植物学,不知道苔花和苔藓不是一回事,是历史的局限性。那么唱歌的人,还有你们这些点赞转发的人又是怎么回事呢?”14岁中学生的发问足以让成年人无地自容。

看来从知识结构上,我们属于不同“阶层”了,而且正在被“隔离”得越来越远。我是不是应该哭呢?

我个人觉得,作为一台央视的音乐节目,也许让孩子们唱一首苗家的山歌更正常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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