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推荐贾宝玉的直感生活

首页 > 教育新闻 > 教育杂谈/2019-10-30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随看随想

    王昆仑(1902—1985)是革命者,是政治家。《红楼梦人物论》,可说是作者政务之余的“客串”之作。这本写于20世纪40年代的“红人论”,在其量浩浩的“红学”著述中,因其文心的深入独到和文笔的清新明朗,一向为人所重,为人乐道。

    这里节选关于贾宝玉的一段,以见作者论人之一斑。宝玉“爱博而心劳”(鲁迅语);而这种爱(以及“恨”),如王昆仑先生所述,是出之以直感的。这对于理解贾宝玉、理解《红楼梦》、理解曹雪芹,都是一助。

    王昆仑撰述该书时,他的“文艺方法论”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人性的、人道的、人文的思想和方法,还不在他的视野里。作为读者或者论者,对此,自然不待言。(任余)

    贾宝玉是中国近二百多年颇有魔力的小说人物之一。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典型。这个典型所以能够比别的贵族少年更多地博取人们的挚爱与悲悯,是因为他以直感生活抗拒了他所处的时代。

    贾宝玉是作者笔下最富自己主观色彩的人物。他是贾府家系的命脉,是恋爱故事的中心,也是人生哲学的说教者。作者以宝玉来反映贾氏家族的命运,反映许多女性的情感生活,反映当时贵族阶级优异青年的一种特殊的世界观,并且以宝玉的尺度批判着书中的许多人物。

    宝玉杜绝了进退应对、庆吊往还的人事,躲避开圣贤经传忠孝节义教条的学习,外铄的社会规范在他身上已所余无几。他执着地开辟着自己的生活环境,追求着自己的生活情趣。他的生活是很特殊的,衣食享受既无以复加,他就无限度地向着性灵生活方面去翱翔。环境决定了使他成为那么多女性中的惟一男性,他永远被许多女性所娇宠、所包围、所争取,随处随时都是娇媚的眼睛和温热的心。所以作者说他从搬进大观园之后,“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们一处……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忘形惬意于“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的温柔乡里,宝玉如果还有什么对人世的企望,那便是想使这种生活延续到自己死灭为止。

    和天真、自由、美丽、温柔的女儿王国作一个对照,他发见凡那些《大学》《中庸》,礼教枷锁,功名争取,财货掠夺,以及一切违反自然的强制、虚伪与丑恶,都是以男子为中心的可憎世界。宝玉的周围最男性的第一个是他父亲,代表正统,代表权威,使他惧怕;贾雨村是第二种男性,代表着世俗罪恶,使他痛恨;第三种就是贾珍贾琏这般代表贪婪与腐败的角色,使他鄙弃。而秦钟蒋玉函之还可以相与盘桓,是因为他们已经女性化了。

    宝玉的过分的女性崇拜,是与他对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的污浊的厌恶分不开的。而女子在封建宗法社会受压迫最深重,因此崇拜之中也包含着同情。在任何场合他都能独特而深细地去探索着女性的情感,而自然地发生共鸣。晴雯发脾气,大撕其扇子,他认为“响的好听”,他从晴雯的快感中得到快感。龄官画蔷,他也随着她的笔触而痴迷了,甚至只想到下雨淋湿了她,而不知道淋湿了自己。

    贾宝玉对女儿们的普遍好感,对爱情的大胆追求,对他的所处环境来说是一种反抗,对自己的精神世界来说是一种寄托。但有时也唤起了许多女性间的纠纷以及他自己内心中的矛盾。晴雯袭人麝月之间和黛玉宝钗湘云之间的纷扰,都成了宝玉自己的灾害。他常在这些人的争夺战中被围困,被割裂,不但不能依他的主观获得调解,而且往往把一切的刀锋招集在自己的身上。他能与一般社会隔离,能战胜自己的父亲,但绝不能摆脱这一种无穷无尽的纠纷与烦恼。为了恋爱纠纷而痛苦,而产生虚无主义的思想情绪,原是普通的事。不过我们这位宝玉公子和别人不同的是,他既无社会职司,更无学业教养,他所独有的是超越常人的敏悟和非常高度的情感要求;他永远是一个陷身于女子重围中的孤独者,热闹环境中的寂寞人,他日夜为了无聊空虚而不停地忙乱着,他实在不堪其灵魂的流浪之苦啊!

    贾宝玉富有哲学敏悟,却没有哲学修养;富有文艺天才,却不长于文学写作;他涉猎过些老庄与佛理;他也能写出些动人的诗句;然而充其量只能说他具有天才的人生意境,到底不能构成一套完整的世界观。因此他只能从恋爱经验和家庭生活的刺激,本着自己的直感来反抗封建传统的礼教与婚姻。他有时候勇敢,有时候怯懦;有时候聪明,有时候愚蠢。长期的阴郁和散漫的生活使他只有呻吟,没有呐喊;只有幻念,没有理想;只有内心的傲慢与鄙弃,没有计划性的战斗行为。他每一设想到人生终极的问题,就结论到对黛玉所说“你死了我做和尚”,又常说要许多女儿们的眼泪把他送到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身为人。这并不是他已经有了一种哲学理解,认识到别一个高明的世界,不过是直接地感觉到这个现实的“茫茫”大地“渺渺”人生之空虚罢了。所以宝玉的恋爱,宝玉的反抗,宝玉的出走,一切都不外从他的直感出发。

    从没落的贵族群中发现了彗星式的人物,一时光芒夺目,颇为惊人;到了他寂然殒落自然也动人怜惜。但是,昨夜的彗星究竟没有变成明晨的旭日;他除去灵感、真情、正义,思想中虽有新的因素,却不具有从现实世界中创造新时代的力量。

    (选自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9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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