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老了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5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一个孩子礼貌地叫我伯伯,猝然有些心惊。后来被很多孩子叫伯伯,我就习惯了。其实自己更知道黄叶再落几层,年轮再多几圈,我的称呼会更加慈祥可亲,就像深秋树上熟透的一枚柿子。年轻时喜欢吃的坚果,如今已有怯意,费力地吃一颗,牙齿已经拒绝。我扛过许多一生里的粮食、煤和盐,没有压弯我的背,可这几年却有驼了,我知道是被一个很轻的东西压弯的,它的名字叫岁月,我看不见它,更抓不到它,不免泪眼涔涔了。

  大街上,无数的高楼拔地而起,二十、三十层。可我已经看不得太高,阳光晃我的眼睛。开业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落英还是年轻时一样的红。道路越来越平坦宽阔,鱼贯的汽车鸣着刺耳的喇叭,我再也找不到清悦的马蹄声,找不到一群羊的咩咩声,更找不到我被亲人呼唤的乳名声。商店柜台上摆着落满灰尘的对联和福字,唐朝的盐依旧那样白晶,李白的酒还是那么浓烈。橱窗里的扬声器仍然播放着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却恍如昨日。

  是的,我真有些老了。老在了一条路上,也老在了一首首歌里。池塘边的榕树上,我好多年夏天没有听到知了的叫声; 操场的秋千上已经落满灰尘。如今再听这首歌谣,我的脚步已经蹒跚,目光也有些呆滞。我要上山寻一根拐杖,砍一根很老的藤蔓,有老朽的曲度,有坑坑洼洼的时光印记,更要有山野的气息,植物的温暖,草木的香气,它就是我余生的一个伴了。透过时光,我看见一株草的枯萎,一堵墙的坍塌,一条河的枯竭,更看见了一个人的苍老,都是无数条老去的路。

  站在镜子前,我端详着自己。额上的那一道疤是哪年磕的,眼角的皱纹是哪年深的,鬓角的白发是哪年星星也。甚至,我想知道:是哪一年的冬天我的脚趾被冻坏,始终颜色没有恢复。是哪一年秋天我的眼睛开始昏花,出门常常眯起一双眼睛。我左软肋是哪一年从跳板上掉下摔伤的,很多年后还用疼痛叫醒我。就像一株草一样,我看见了泛着白光的镰刀;就像一头牛一样,看见了无处扬起的鞭影。我抚摸着自己,就像抚摸一个婴儿。现在想想这些都是我的财富,金钱买不到的,是岁月雕塑了我,那些深深的刀痕,独具匠心。

  当我老了,回到乡下去,回到故乡。修缮老屋,抹上新泥,屋脊铺上新芦苇,浓郁草木的气息。在墙垛上挂几穗金黄的玉米。仓库里擦亮锄头、镰刀和铧犁。撒一把米喂我的土鸡,抱一捆草喂我的乳牛。插好疏离的篱笆,植好门前的柳。菜园子里种上矮小的太阳花,让它们和朝阳一起绽放笑脸。篱笆上爬满牵牛花,看它们静静开放,又慢慢收拢内心。透过红红的高粱穗,硕大花盘的向日葵,我仰望南山。那里有我少年砍柴时丢失的一把斧头,我想它的把柄早已腐烂。那里还有我绕臂的老松,三百年了,我想它依旧年轻。站在低矮的老屋里,我看见沧桑,沧桑也看见我。

  一把年纪了,希望回到孩子们的身旁。让他们教会我很多看不懂的事物,蹲下来听他们讲新的故事,给我另一个世界。和他们玩耍,我的表情一下又恢复顽童,我的笑声也和他们一样清脆,我的身影和他们一样轻盈。我早忘记了沉重,压力,仇怨,欺诈,疼痛,又活回一个孩子,是我一生梦寐的福祉。那些背地里惦记我的人,大概也和我一样慢慢老了吧,如果他们走路踉跄,我会伸手扶将一下,然后我们忘记多少年前的恩怨仇恨,两个白头翁彼此微笑。这时夕阳红彤彤地正落下,心里的朝阳正冉冉升起。

  黄昏,半卧在和我一样老朽的藤椅里,看夕阳一截一截从南山下来,璀璨窄窄的小河,爬过我的菜园子,慢慢照亮我粗布的衣裳,照亮我手里的残书,那些喜欢的老字就慢慢发亮了,那是我命里的字句。读书我要慢慢的,年轻时的急躁已经平息,我的心态在时光里已经修复。我要慢慢续我的胡子,让它们变白,并且蔓然,就像印度那位写诗的老者。心里缺少智慧的时候,我希望白白的胡须里蓄着。读一页书,抬眼望望南山,我心里在想着什么,也或没想。一场大雪后,我像一个顽童,呵化一朵窗花,看见南山和我一样白了头。

  雪一场一场地落下来,年就到了。踏雪寻旧友,我拄着藤木的拐杖,踩着吱吱嘎嘎的雪声,敲响了他的柴门,像两个陌生人,仔细辨认,才挥舞起拳头,敲打着彼此,咚咚的就像两棵老树发出的声音。我们围在火炉旁,水壶低沉地唱着老歌。说起老迈,儿女,童年。一杯杯花茶喝下去,一件件往事浮上来,有时倾听,有时狂笑,有时眼泪盈盈。他说:村西头的那座石磨都已经老了,声音暗哑。我说:村南节地的那块陨石也老了,棱角风化。我们一下又回到童年,回到孩提。我们坐在故乡里,也坐在时光里,更坐在遥远的回忆里,欢快地像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想:在故乡慢慢老去,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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