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花镜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7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不记得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戴老花镜的,第一次给我留下印象是上学后拿学生手册回家,当时,父亲正在下猪头肉,拿着手册满屋子找:“咦——我的眼镜呢?眼镜丢哪了?……”后来在工具箱里找到了,可能上次修桌椅随手放里面的。他往镜片上哈口气,撩起围腰一角擦擦戴上,仔细看了成绩、评语。摘下眼镜满意地笑笑:“上面说你是三好学生,奖状呢?”我忙从书包拿出来,父亲又戴上眼镜看了一回,盯着报纸糊的墙壁上上下下找可以贴奖状的地方,对母亲说:“可有剩饭,找几粒把奖状贴上吧。”母亲说:“剩饭怕是风干了,要不明天再贴?”“贴这里,这里平。”父亲慎重其事地摸着一处墙壁,所谓墙壁其实是一个连一个的竹棚子,用篾席做的隔断,上面一层又一层糊着旧报纸。确信母亲看清了才收回手,摘下眼镜。?     每到春节,有那么几天我家饭桌会搬到门口,桌上摆着砚台、毛笔,再就是一副擦的明亮亮的老花镜,义务帮几条街的邻居写春联,父亲上过四年私塾,在那一带算是有文化的人。每每有人捧着红纸、白纸过来,父亲便慢悠悠地戴上老花镜,然后根据各家情况拟好对子提笔挥洒。这时,就是顽皮的孩子把鞭炮丢在他脚上他也不屑理会。父亲平时话很少,极少与人来往,只有写春联这几天例外,话特多。说些对联中的典故、平仄之类。看见人们似懂非懂的表情他一脸的无奈。     父亲不太过问我们的学习,也不要求什么,一切顺其自然。有一年我鞋底上有颗钉子冒出来,刺得脚掌生疼;我便自作聪明用纸条垫在里面,盖住钉子,可脚一出汗纸就烂了,钉子又露出来;时间久了,脚掌生出指头大的肉刺;父亲知道后戴着老花镜看了,一声不吭,背着手走了,晚饭没在家吃。天黑时找来一位修脚的老师傅,消过毒?,打了麻药,老师傅打开一个布包,几十把形状各异的尖刀赫然在目。父亲眉毛一颤,叮嘱老师傅说:“孩子小,手轻点。”说罢站起身来拿着老花镜背着手围着转,整个手术没敢看一眼。     记得是“文革”的时候,什么物质都紧缺,打好结婚家具后好不容易托叔伯舅舅搞到生漆准备开春做桃花漆,那时我们已搬到龟山脚下,离赫赫有名的晴川阁只有几百米距离,盖了四室一厅一厨的砖瓦房,还有个四十平米的院子,隔出几平米搭了猪舍,哪知刚捉回的一头小猪蹿进屋来,把放在母亲床下的生漆拱翻了。     母亲从外面回来,父亲从报纸上抬起头:“你回来的正好,猪把生漆拱泼了……”母亲急了:“弄起来了吗?”父亲嘟哝说:“我哪里搬得动。”父亲晚年骨瘦如柴,哮喘使他的脸色常常发乌。“老三在家啊!”“他国漆过敏,我没敢跟他说,过敏的人听说国漆就起疙瘩的。”父亲!少言寡语的父亲,从来没有当面表扬过我,甚至鼓励的话都没有说过,尽管我清楚记得小升初数学考试时,一群同学在操场上围着看数学老师用树枝在地上计算,老师见我从考场出来,立刻丢掉树枝站起来说:“你们和他对得数,和他一样就对了。”我后来当班长、大队委、学生会委员,也没见父亲一句好听的话。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学校换了新桌椅,可能急着用,乌红的油漆没有干透,有的地方一按一个手指印,不出几天,好多同学都生了漆疮,我也是其中之一,没想到事情过去了十几年,父亲还记得这么清楚。     我坐不住了,赶快跑过去,只见父亲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老花镜灰头灰脸立在一边,象做错了事的孩子。看着母亲掀开床板,钻在床下捧起流在地上的生漆,我闻到刺鼻的国漆味道只作呕,母亲头也不抬,说:“你们爷俩都到外面去转转,气味散了再回来。”迈过门槛,父亲左右看看,站在离大门几米远的树荫下又看起报来。我忙从屋里搬来椅子让他坐,父亲朝门口看看:“帮不上忙?,哪还能坐着舒舒服服看报?使不得使不得!”椅子就放在旁边,落满了树荫,他却固执地站着。     往后的日子常常会听到父亲边擦镜片边感叹:“这眼镜又不对光了。”这时,母亲往往接住话头,脸上挂着看透了父亲心思的笑容抢白一句:“你呀,就想戴新眼镜。”“我不是几年才换一副么?”一番对话之后,不出几天父亲肯定有新眼镜戴了。     后来,母亲做针线活总是追着灯光还说看不清,父亲找出戴过的老花镜要母亲试试,母亲不肯,认为那是文化人才配用的,在父亲再三敦促下母亲戴上眼镜获得一片光明后那份惊喜,那个难为情的笑容也许深深刻在了父亲的心窝,从那时起父亲便格外爱护老花镜,每次用过都小心放在眼镜盒里。?     七十年代初,父亲退休了,充裕的时间让父亲无所适从,母亲悄悄给父亲定了份报纸,对父亲说:“你去配副好点的眼镜,以后用的时候多,莫舍不得。”父亲笑笑,乐颠颠遵命订做了副水晶石镜片的老花镜,回来说:“师傅说配老花镜用水晶石的不多,很奢侈的……”我负责向同事借《参考消息》给他看外,再就是每月拿着单位证明跑几家大药店买氨茶碱、强的松、麻黄素,一纸证明一次只能买十粒。     父亲的身体每况而下,他走的那天凌晨对母亲说,你哪里也不要去,我今天特别不舒服。还问是几月几号,星期几,他知道我那天休息,母亲要叫我,他摇手说他上班辛苦,差瞌睡,让他睡个好觉吧。早晨九点多,我听见堂屋有动静,很多人在说话。房门轻轻地开了,母亲伸进头来,说父亲不行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冲到父亲床边,他已奄奄一息不能说话。我埋怨母亲没有早点叫我,母亲说是父亲的意思,我要把父亲往医院送,母亲说父亲已经留下话不让送,老邻居挤了一屋,几个年纪大的说,他平平静静地走是享福去了。啊,我的父亲!他是非常清醒地面对可怕的死亡,义无反顾地走了。     您生前对我的话不多,临终也无话可说么?我知道您一直自责没有能力供我上大学,对上门苦口婆心做动员工作的老师满脸羞愧,您知道吗?看到您的表情,我比您更难受。您也许看到了我要老师不要再说的手势,那个手势可能深深地刺伤了您,我显得懂事只会让您更痛苦。老师走后您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软绵绵地吐出四个字:“自食其力”。哪个父母不望子成龙?为了区区八块钱生活费,眼睁睁看着我以第一志愿进了一所半工半读的中专。我不曾对您有一个字的埋怨,您却不曾有一刻的释怀,直到临终,还带着深深的庝。     母亲没有文化,一生没有拿过笔,但是她做的猫猫鞋,特别是上面绣的花和配的色真是人见人爱。还有一绝,母亲做鞋垫从不用花样,图案都从心里出,那针脚的细密,图案的美丽让我们舍不得用。母亲退休后做这些针线活是离不开老花镜的。一次偶然看到母亲戴的老花镜少了一条腿,用绳子系着挂在耳朵上,我笑着说:“现在老花镜很便宜,我给您买一副。”母亲连连摇手,起身从一个铁盒里如数家珍拿出三副老花镜,“这些都是你父亲留给我的。”她指着一副用手帕小心包着的玳瑁镜架的眼镜说:“这个镜片好,是什么石头做的,很宝贵的,我舍不得用,看见它我就看见了你的父亲。”母亲说话时眼里充满了温馨:“你父亲肚子里有货,唉——他一生就喜欢看书,看书……明晓得自己活不长了,还配这么好的眼镜,我后来才记起,他配这副眼镜时说过,‘我是用不了多久,你以后用得着。’这是丢给我的惦记啊!”经她一说,我猛然意识到难怪母亲不论住到我们姊妹几个谁家,二十多年间,来来去去总是拎着个黑包,里面除了常服的药丸,就是父亲留下的宝贝疙瘩——父亲的老花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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