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很重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7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长久的不敢提笔写我的母亲,是害怕自己的笔端轻飘,减轻了母亲的重量。

 

     母亲出生在镇郊,家里排行老三,上边有两个大舅,下边是姨和两个小舅。外祖父是革命烈属,一个很严厉的传统老人,对孩子们管束很严。大舅参加工作在外地,有一年带着表哥回家,吃年饭时,表哥在桌上拿筷子在各个碗里乱戳,结果外祖父当场照头给了大舅一筷子,严厉斥责他对孩子没有管教。大舅行伍出身,啥也没说,就把大表哥一顿胖揍,舅母在一旁光抹泪不敢吱声。母亲说,外祖父虽然脾气不好,但万事公道,自己走得正,别人服气。濡染这样的家风,母亲也是个正直的人。

 

     母亲二十岁嫁到我们村来。据大妈们说,母亲大姑娘刚到这穷地方,动不动就坐在那里哭。镇郊虽然也不好,但比我们这个村子强得多。我问过母亲怎么当时从镇上嫁到村里了呢,母亲说,你外祖父多厉害的人啊!外祖父跟祖父是表兄弟,父母亲订的是娃娃亲,这在当时是很普遍的事情。

 

     为人妻的母亲很快的就适应了角色,不久就以沉稳干练的作风成为了家族妯娌中的重要角色,我懂事就知道,在家族的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中分派族中的妇女做活。在村子里干活也是一把好手,插秧割稻都罕有人比得上。再加上心思灵巧,说话能到点上,在村子里人缘极好,是有些声望的。

 

     邻居周婶是个喜欢唠叨的人。闲时忆苦思甜,常常一声感叹“哎呀,现在好多了,你不晓得当时挖湖田。。。。。。八十年代挖湖田是妇女们常常提起来就后怕的事情。冬天农闲,上边总要另派任务,村里的男同志要到更远的汉北河清渠,剩下的这帮妇女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做好饭,匆匆给孩子喂好奶,带上饭出发,走十多里路才能到目的地,开始挖地直到晚上,在淡淡的星光下往家走。挖湖田一干就是十天半月。这支队伍的指挥是书记的老婆,那是个身大力壮的女人。为了给丈夫争光,不但身先士卒,而且对这帮妇女也要求极严。她每次挑土极多,然后对每一个经过身边的挑土妇女的箢箕仔细掂量,然后脸上就阴郁下来。还对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加以限制。大家畏之如虎,母亲是唯一敢跟她作对的人。周婶说,大冬天的,饭冰冰凉,领导又催着赶工,让大家冷饭快吃,好多做事,哪个都不敢说什么。你妈不怕这些,自己找柴火把我们的饭都拿去热。等我们吃饭,书记老婆一个人气呼呼的去自己挖土自己挑,看你妈妈的眼睛恨不得冒火,又不敢发脾气,没得你妈这个威望,怕搞得大家都不听她的。母亲在一旁听了笑笑说,其实她也不坏,是太喜欢给他男人挣脸。她就不想想好几个刚做完月子的,冷饭吃得?大家出一天工记一天工,又没有挖多挖少的限制,再说那湖田挖来有什么用?年年挖,又不见得多种出粮食来!

 

     我上小学时,父亲已经出外谋生,算是最早的打工仔,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很少见的。当时父亲还不愿出门,是母亲极力怂恿的。母亲说,现在都包产到户,就那几亩地,我一个人平时就可以,忙的时候你回来帮帮忙。你好歹上了初中,认得几个字,在外边不怕丢呢!父亲出门后,母亲一个人在家种地,还照顾我们三兄妹。耕地时外公过来帮忙,撒种,施肥,除草都是母亲一个人,而且母亲是少有的会喷洒农药的妇女。父亲在省城打工,后来到厂里做推销,还把家里的几个姑姑,姐姐带到了省城,那是80年代末,真正的打工大潮还在后边。我家的房子是84年新建的,九柱三间,那时是全村最高最大的房子。我家的“殷实”当年也远近闻名,因为我父亲在外“挣大钱”!记得那是家族里的哥哥姐姐婚嫁,都是找我家借钱,而母亲从不推搪。爸爸带到省城的姑姑后来有的在省城安了家,回来总是会感谢我母亲,她们知道母亲的辛苦和作出的牺牲。

 

        一个单身的女人种地是极其辛苦的,但母亲从未叫苦。我想她有时候是有些累的。我上学以后,母亲常常要我给父亲写信。通常都是在煤油灯下,母亲结束了一天的劳累,坐在那里一边纳鞋底,一边给我说,然后我写下来。说的内容通常是家里很好,我学习怎样,孩子们希望他多挣钱,过年我要什么衣服,妹妹们想什么衣服。然后我借助字典把这些话歪歪扭扭的写上去。遇到土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就说你明天问问老师。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说要睡了,今天先写到这儿。一封信一般要两三天才写完。我记得有一年夏季双抢要到了,抢收稻子再耕地耘田,把秧苗抢插下去,以往都是这时候外祖父过来帮忙,但今年外祖父生病了。母亲很着急,第一天在油灯下,母亲让我写上外祖父生病的事,告诉爸爸要回来帮忙。但第二天晚上,母亲说信要改改,把外祖父生病的事删掉了。眼看着双抢别人的稻子已经收回到家里,我们家的稻子却仍然铺在地里,母亲要我们自己做饭,她自己一个人来回的挑稻子回家。现在我还记得,她让我打着手电筒在前边,她在后边挑着担子走的情形:在无尽的黑暗里,一个瘦小的人影,肩上扛着两个巨大的黑团,就像举重运动员扛着的两个硕大哑铃,在暗夜里颤颤的前行。稻子收完,耕地时母亲拿起了牛鞭。那时是我们做好饭给母亲送到田头,我看到母亲踩在泥水里扶着犁把,学着男人大声的呵斥牛,但那牛却总是不听话,走两步停一停,总算到了田头。母亲卸下牛轭头,让我牵牛去吃草,她打开饭碗,狼吞虎咽起来。一会儿,我听母亲呜咽起来,这牛也欺负人哪!我回头看看母亲,正用衣袖在脸上擦着泪水。我现在想当时那堆满了堂屋的如山样的稻子该有多重啊,居然全靠一个不足百斤的女人走一两里路一担一担的扛回了家,母亲!

 

        一个单身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其中艰辛不言而喻,但母亲对我们照顾极好,管束极严。上小学时,有一次小孩子间赌博,我赢了三毛二分钱,这个我记得非常清楚。母亲把我追了半个村子,最后在一个草垛里把我抓住,钱夺过去还给了别人。她告诉我,人要有赌性,但不能赌博。干事情能生钱,要敢赌,赌博不是生钱,来得快,去得也快。直到现在,我偶尔玩牌,但从没有深入,抱着玩的态度,助兴而已。小时候迷恋小人书,有一次偷了五毛钱准备买小人书,但心中不安,迟迟不敢下手。把钱藏在一个雪花膏瓶子里。天天观察母亲的眼神,只觉得她的眼神越来越沉,终于压得我把钱又偷偷放回了她的口袋。本以为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直到前几年母亲聊天时无意中说起了这事。她说看我那段日子也不好过,天天吃饭都不安心。母亲对人极富洞察力,自小以来,我的一切心理的变化几乎都在她眼里,她说或者不说,或者很久以后说。参加工作后的很多年,我仍然喜欢把我做过的很多事让母亲评判一下,得到她的赞许我则欣欣然,否则就三省乎己。每次说起来,我们兄妹都有同感。她那洞察一切的眼神使我安静而温暖。我并不认为我这是长不大,我的堂哥,一个身家千万的老板也常常开着奥迪上母亲的小店去坐坐;我的小舅,一个银行的营业部主任也常常被我母亲说的张不开嘴,但他仍然喜欢去找我母亲聊天,有时候像孩子一样哭天哭地的在我母亲面前抹泪——这让我舅母很奇怪。

 

      我12岁学会骑自行车,经常骑车到镇上,后座上有时候带人,年轻的同伴,身体已经发福的大妈。尽管我很瘦,但也能弓着身子努力完成。但我只带过我的母亲一次,而且没有成功。那一次,母亲要去镇上,而我已经习惯了骑车带人,于是自告奋勇。从家里把车推出来,母亲也拿着包裹出来了。我们往前推下高坡走上平道,母亲担心的问,行不行啊!我说我带大妈都没问题,还带不了你啊!等我上了车,骑平稳,母亲说我上了啊!我不耐烦的说,上啊!谁知道母亲刚一上来,车把就开始左拧右扭。然后车子一轻,母亲跳了下去。我稳了稳把,母亲再上来,这一回直接就左拐右拐摔在了路边的稻草堆。我恼火了,说:“怎么别人上我的车都轻手轻脚,怎么你就不会啊,大妈她们比你重多了!”母亲捋着额前的稻草笑着说,我坐别人的自行车都平平稳稳,儿啊,怎么你就不行呢?我连母亲在后座传导过来的一点重量都承受不了。

 

       刚参加工作时,我给母亲写信。说我在大舅家的阳台上看到楼下老人打门球,一个个老人像农村的鸭子那样,扎煞着两臂,向前划动着滚圆的身子。我希望我将来也让我的母亲这样,母亲要我妹妹给我回信告诉我,她不会长成鸭子,那样她就更想不到坐儿子的自行车了。

 

       我眼前又浮现母亲沉甸甸的瘦弱身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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